天堂裏的異鄉人安·蘭德自由理念的非美淵源

一、永遠的試金石

“我們判斷某個國家是否真是個自由的國家,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檢驗一下少數派享有安全的程度。”阿克頓勛爵如是說,“自由的摯友向來寥寥無幾,勝利全都歸功於少數人。他們依靠與從旁協助的人結成聯盟而獲勝,而這些人常常懷有和他們不同的目的。”人們太習慣將阿克頓視為英格蘭立憲自由的化身,常常忘記他自己就是一位天主教徒。立憲君主制的偉大傳統建立在(針對天主教徒的)1679年《排斥法案》和1701年《王位繼承法》的基礎上。每一位英國天主教徒都是從每年11月5日焚燒蓋伊·福克斯(Guy Fawkes)模擬像的兒童遊戲中學到第一堂政治課的。地道的英國人總是認為,各種自由(liberties)是各種特權(privileges)最貼切的近義詞。地道的少數派卻會認為,只有一種自由,那就是各種特權的夾縫。

根據這種定義,英國天主教徒遠遠稱不上自由最好的試金石。幾乎沒有幾個人類團體能跟猶太人競爭自由試金石的危險榮譽[6]。

歷史證明,這塊試金石相當可靠。英國猶太人的解放在克倫威爾時代實現,法國猶太人的解放在拿破侖時代實現,而俄羅斯帝國的猶太區變成了19世紀歐洲自由派心目中的反面圖騰,幾乎不下於沙皇本身。

1905年2月2日,安·蘭德(Ayn Rand, 1905—1982,原名為阿麗薩·濟諾維耶芙娜·羅森鮑姆)出生於聖彼得堡。她在俄羅斯猶太社區度過了童年和青年。一般來說,很少有人能在成年以後改變自己的價值觀和認同模式,安·蘭德也未能免俗。但歷史跟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將她和她的事業帶到了美國。蘭德的大部分著作在美國發表,以美式個人主義為標榜。她本人又有極為強烈的政治欲望,酷愛黨同伐異。即使在美國,政治活動家和公共知識分子安·蘭德的形象也經常遮蔽了思想家安·蘭德的意見。大多數中國批評家、支持者和反對者都將她納入美國政治思想史的光譜,放在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 1926—1995)的自由意志主義和戈德沃特(Barry Goldwater,1909—1998)的保守主義之間,用英美傳統解釋她的生平和學說。這種做法頗有郢書燕說的味道。其實,蘭德早在1936年的自傳草稿中就暴露了自己思想的“非美”性質:“地球上有那麽多的國家,我卻出生在最不適合一個狂熱的自由主義者生存的國家。這個國家就是俄羅斯。”你能想象一個真正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會自稱“狂熱的自由主義者”嗎?狂熱的清教徒、狂熱的天主教徒、狂熱的民主派、狂熱的激進派、狂熱的共和主義者、狂熱的社會主義者、狂熱的種族主義者……都有可能,然而,狂熱的自由主義者,有沒有搞錯?

確實有一種狂熱的自由主義者,甚至還有一種激進的立憲派!當然,他們不在英語世界。他們在神聖的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俄羅斯,1905年革命的俄羅斯,二月革命的俄羅斯,柏林、巴黎和美洲的白俄僑民社區。他們的自由不像英國人那樣充滿了封建和特權的氣息,不像美國人那樣充滿了殖民拓荒者的新教和虔誠氣息。他們的感情認同和政治修辭帶有濃厚的革命烏托邦色彩。索爾仁尼琴在《紅輪》中這樣描繪他們:“這些傑出的律師和演說家更在意聽眾的歡呼,而不是綱領的實現。斯托雷平政府徒勞地請求這些社會賢達接受大臣的職位,但他們對實際責任避之唯恐不及。最後,他們面對驅散蘇維埃和議會的布爾什維克水兵時,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地表示退出會議,以示抗議!”(他們原先也是這麽對付沙皇的。效果令人滿意,自然會習慣成自然!)納博科夫——臨時政府國務秘書的兒子——在《說吧,記憶》中提到,俄國流亡者永恒的話題是,俄國知識分子經過了一百多年爭取自由的英勇鬥爭正要大功告成的時候,竟然落到如此下場。當他們看到自由主義者的理想國家——美國居然充滿了巴比特式市儈精神,而且年輕人認為讀書僅僅是謀取更高薪水的手段時,不禁痛心疾首。(赫爾岑早就預見到這種情況。)

從精神氣質上講,俄羅斯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都是十二月黨人的孩子,無法擺脫追求絕對境界的道德激情。從人員背景上講,這兩個群體都充滿了猶太人、格魯吉亞人和俄羅斯帝國歧視的各少數民族。猶太人格外多,占據了絕大部分“知識分子的位置”。在這個大多數人口由文盲和農民組成的國度,猶太人是城市化水平和教育水平最高的族群。(盡管俄羅斯帝國法律盡量限制他們受教育,正如明清帝國盡量限制蘇州考生,以免他們在公平競爭中將北方考生完全趕出士大夫行列。)於是,反對俄羅斯專制制度的鬥爭變得非常像少數民族大聯盟反對大俄羅斯民族的鬥爭。俄羅斯民族主義把反自由主義、反社會主義和反猶視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俄羅斯人民聯盟是他們的政治組織。西方世界心目中的反猶暴行其實是這場鬥爭的余波。羅森鮑姆一家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如果我們忽視安·蘭德和托洛茨基、曼德爾施塔姆(他們也是猶太人)產生於同一個思想苗圃,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很難理解她對理想國的熱愛(埃德蒙·柏克會怎麽說呢?)、對絕對理性的追求(休謨能相信嗎?)以及對傳統和宗教的不屑一顧(愛德華·柯克會忍無可忍的!)。當然,這不是說蘭德是偽自由主義者;恰好相反,一個人只有面對自己老家沒有的東西,才會表現出這樣徹底而決絕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