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理念,混濁的經驗——政治哲學與歷史的遭遇

孔子為中國式“清議”傳統確定了上限:“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朱子為了避免惡意曲解,在注釋中補充了一條下限:“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非鉗其口使不敢言。”鑒於他本人就受到過“鉗其口使不敢言”的待遇,這個補充很有必要。雖然中國傳統思想在政治哲學方面不如在倫理學方面精密,但經驗性總結“論政熱情”仍然相當可靠。政治冷漠總是出現在兩個極端:其一是“墨索裏尼永遠正確”的高壓統治,其二是“歷史終結之後”的平庸化社會。處士橫議、民氣洶湧恰好代表二者的中間狀況,這時“X國之命運”似乎多多少少懸而未決,人人都認為自己的微薄力量有可能影響歷史路徑的選擇。

納博科夫評論美國的俄羅斯流亡社區,稱他們的文化水準高於周圍的普通美國人。他們永遠爭論不完的話題是,(俄羅斯)一百多年爭取自由的光榮和悲慘鬥爭,以及應該如何和不應該如何。但他們的下一代對政治極其冷漠,看不出教育除了提高收入還能有什麽意義。自然,他們身邊的美國社會始終屬於巴比特[26]的精神後裔。收入豐厚的管子工和卡車司機用憐憫的目光打量大學教授,被俄國人稱為“知識分子”的特殊人物享受不到神聖的光環。

在這種國本已定的平庸社會中,沉默的保守主義深入全民,無孔不入,無比自信,足以將任何離經叛道者變成小醜。對“公共知識分子”(特別是革命者)而言,這比迫害更可怕,所以,托洛茨基才會說出布爾什維克寧可受人憎恨也絕不受人嘲笑的話。相反,高壓統治下,官方保守主義鈸鼓齊鳴,貌似強大,卻更像是要塞部隊四面受敵,亟需尋找自信,只可惜不太成功。

由此可見,“公眾人物”或“意見領袖”的崛起主要是一種歷史現象,取決於當時當地的社會形勢。“公眾人物”本人的政治哲學水準是高是低,其實只是非常次要的因素。在許多決定國運的歷史轉型期,主要公眾人物的言論之幼稚、混亂、自相矛盾,令人嘆為觀止。但這不大可能降低他們歷史地位的重要性。自古至今,有理有據的政治哲學家倒是很少能影響公共生活。卡萊爾鄙視羅伯斯庇爾的演說空洞無物,顯然以為自己的《法國革命史》高出後者好幾個档次,但英國的歷史路徑早已決定“文學政治”此路不通,英國文人的個人能力根本無關緊要。很少有人知道:羅伯斯庇爾原先是保王派,而“九一八事變”後,譴責“不抵抗政策”最積極的人物其實是汪兆銘。

政治哲學以人與人的權力關系為對象,人性遠不像環境、物質那樣容易在短時間內巨變。因此,在政治哲學上實現理論創新是極其困難的事情,人類迄今存在的大多數政治制度未超出亞裏士多德《政治學》闡述的六種基本原型範圍。大多數自詡的“創新”都可以納入兩類:其一,概念混亂和錯誤;其二,有政治意圖的廣告文宣。這兩個集合有交叉,奧威爾的“新話”就同時屬於這兩類。即使在通常自詡的自由世界,大多數人使用“自由”的方式都不會獲得麥迪遜或阿克頓勛爵的贊許。

如前所述,“清議”或“論政熱情”的上升只能確定一件事:公眾要麽是越來越不滿現狀,要麽是對現狀的可持續性不放心。如果討論集中於政治哲學,而不是具體的政治措施和人事安排,則說明國本鬥爭正在隱秘地展開。在法統(Legal Constituted Authority,或“合乎憲法形式的權威”)穩固的國家,討論一定會集中在“問題”而非“主義”上。在中國,國本鬥爭過於頻繁地出現,其實是這個國家歷來缺乏法統的體現。

如果我們回到《政治學》原典,就會發現亞裏士多德並不認為“一個人”“少數人”和“多數人”統治本身一定會帶來良治或惡政。但他相當肯定,君主制優於僭主制,貴族制優於寡頭制,共和制優於民主。也就是說,有法統的“一個人”“少數人”和“多數人”統治一定優於“一個人”“少數人”和“多數人”統治,而這三者本身的優劣卻要看當時當地的歷史環境。這種傾向其實很接近梁任公在清末民初提出的“只問政體,不問國體[27]”。因此,梁任公同樣支持立憲君主制和立憲共和制,同樣反對君主專制和革命專制,結果獲得了“流質善變[28]” 的惡謚。後來流行的革命史觀正好以此論證“從激進到保守”的萬能公式。

政治家梁啟超的失敗可能有外在不可抗力的因素,但“意見領袖”梁啟超的失敗就不能說與中國人的心理定勢無關。《三國》、《水滸》、三十六計的民間政治哲學(“成王敗寇”“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中國真正深入全民的思維模式,官方政治制度的變化從來沒有觸動它。這種模式翻譯成政治學語言就是:“權力屬於一切有能力攫取權力的人。君主等於僭主,共和等於民主。”因此,權力就是權力的證明。中國人變成政治色盲,不能區別事實政權與合法政權,認為這些不過是虛偽形式或文宣策略。這種現象的歷史根源在於,貴族封建制早衰,社會平等化早熟,政治專制與社會平等相互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