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人馬基雅維利:史跡、史學與史觀(第3/3頁)

但“人文主義”還有另外一層更流行的含義,即布克哈特(Max Burckhard)所謂“人的發現[56]”,即個人主義的產生。馬基雅維利的理論雖然容納了人的利己主義和一切惡行,卻沒有為近代的個人主義留下余地。他從未使用權利一詞,他筆下的自由一詞與今人心目中的良治或公共利益沒有明顯的界別[57],其主語只能是城邦或民族,絕不會是個人。他對君主國和共和國興亡成敗不厭其煩的描述總會歸結為一點:好政體就是維持穩定政統的政體。能做到這一點的,就是好君主國(或共和國),反之則為壞君主國(或共和國)。在他的視野中,最能體現前者的,莫過於羅馬。而母邦佛羅倫薩無論如何改變政制,都出不了後者的範圍。如果依據貢斯當的分類法,馬基雅維利的自由肯定是“古代人的自由[58]”,從這一層含義上講,馬基雅維利不是“人文主義者”,而且根本不理解這個詞的意義。

“人文主義”還可以作第三種更加專業化的理解,即古典語言文學的研究或推廣。馬基雅維利的志趣和成就都不在這一方面,絕不是這種意義上的人文主義者。《曼陀羅華》對意大利俗語文學的昌盛,倒是有推波助瀾之功。

馬基雅維利的史學是否屬於人文主義史學,可以爭議,但其屬於古典傳統的歷史藝術而不屬於實證主義興起後的所謂歷史科學,則絕無疑義。馬基雅維利仍然是克裏奧女神的門徒,他的著述仍然是詩歌和戲劇的姊妹,並不準備在寓言和史實之間劃出清晰的界限。事實上,馬基雅維利毫不掩飾他的史學是服務於政論的,就這個目的而言,寓言恐怕比史實更有價值。為史實而史實的歷史研究,對他這樣熱衷政治、拒絕區分公私界限的人來說,恐怕只能是毫無意義的章句之學。事實上,文藝復興人對史學的流行看法,正與馬基雅維利相同,是為了弘揚城邦或民族的偉大,其余皆屬次要。

中國人對文藝復興的流行看法,往往把啟蒙運動甚至19世紀自由主義的遺產歸到文藝復興名下,同時有意無意地淡化其復古——復歸古典傳統的一面。這主要是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進步論預設和他者塑造所致,因此古典不宜優於近代,文藝復興作為進步之源不宜有復古色彩,同時有進步色彩的觀念都應該出於文藝復興。這也是歷史,但它是中國近現代觀念史,而非文藝復興史。馬基雅維利的史學屬於世俗主義意義上的人文主義,而不屬於個人主義意義上的人文主義;後者其實應該視為自由主義興起的前奏,與文藝復興或人文主義關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