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會政治的童年

一、從古典到封建

羅馬不列顛有其邊鄙“假結晶現象[59]”,寄生性消費型城市文化用神廟、浴室與葡萄酒懷念南國的陽光。然而,支持這些城市的不過是軍團和官吏的薪水消費,微薄的生產能力與孤懸其上的金融產業形成諷刺性對照,美德導師塞涅卡的數千萬高利貸收益與波阿布迪斯(Boudica)土著暴動[60]提醒後人,這是一個古典版拉美經濟體系(一如羅馬埃及預示了不列顛印度)。少數依附性極強的城市順民構成這個省份的中流社會,未曾分享南部高盧城市蒙恩受賜的有限自治權,僅能以保民官—元戎—皇帝—人神的崇拜儀式自慰[61]。土著蠻民遠未像羅馬高盧那樣被同化,構成古典世界的印第安人。他們與城市順民僅有的共性在於,都被剝奪了古老的部落自由,淪為在日益膨脹的行政官吏監控下以納貢為唯一政治職能的消極居民。順民的馴服是帝國的最終勝利,但5世紀危機時十二軍團被召往高盧,面對數千撒克遜木船,行省居民已經沒有任何自衛的意志和組織(二者通常為一物)。可敬的比德(The Venerable Bede)詳盡論述了這段不光榮的淪亡史,但我們只需了解結局:城市與文明像口中的冰淇淋一樣迅速融化了。最有教養的城市順民——除少數俘虜奴隸外——從地圖上也從肉體上被抹去,久已喪失自身特點的鄉野殘民很容易作為庶民階級(同樣是底層,有充分理由把“百年其戎”視為絕處逢生的解放,滿意地看到國庫、稅收、職業官吏、常備軍的概念隨著古典世界的滅亡沉入水底)而被吸納。

不同的文明在死亡時刻有相同的面目:日益龐大的軍政機構、日益增長的稅收、日益被動的居民,民德喪失導致公共事務廢弛,於是擴大官僚機構成為必須,加稅即成必然,加強馴化順民使之成為不問是非的國庫客體,勢必使其進一步喪失公益興趣,於是行政當局不得不承擔更多事務,機構將再度擴張。局部的合理化與全局的惡性循環緊密咬合,將古典埃及以來一切晚期文明引向同一結局——精英失去創造力,民眾失去生活的欲望,同時將無血氣無個性的官僚組織視為最後依靠,等待最後的衰竭。蠻族提修斯謀殺並拯救了病人阿斯特裏恩

參見博洋赫斯《星屋》,阿斯特裏恩為半人半牛怪物。

,倫丁尼姆的廢壘為古典文明志哀,而絕處逢生的西歐卸下了國庫、官僚、行省、帝國的重負,卻找回了“生殖樂趣”這種行政理性無法統計的文明原始動力。在國王—賢人會議—庶民會議這種吉爾伽美什-荷馬時代的簡陋社會中,公共事務與私人事務的區分再度消失了,“封建即私法取代公法”,習慣法與部落風俗為一物。

[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283—285頁。

[法]布洛赫:《封建社會》,張緒山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300—305頁。

閻照祥:《英國貴族史》,人民出版社,第7頁。因而執法的成本降低到接近於零,可以“發現”法而無所謂“制定”法,而立法的概念與行政的概念沉入海底四百余年。由於國王(勇士之首)、賢人(風俗的記憶者)都要依靠日日變動的威望水銀柱來重新界定自己的影響力與階級地位,垂老的文明有充分理由稱之為“民主者部落簡陋之習也”(嚴復語)。簡陋是童稚、成長和生機的精確指標,從而在多數文化體系中被第一批理性主義者作為進步的障礙物和洗澡水一起潑出的立憲政治胚芽才得以幸存於孤島,耐心等待它的葡萄藤將插滿三洲的命運。對此,首先必須感謝“部落簡陋”這位乳母,其次就要歸功於“封建簡陋”這位蒙師。

二、撒克遜:文明的第二春

基督教軟化了凱爾特、撒克遜、丹麥三族勇士的刀劍,也提供了各部族小王國並未同一(不是統一)英格蘭的唯一紐帶。在文人的天國裏,“英吉利教會史”也高踞於“撒克遜編年史”之上。容納了希伯萊-巴比倫經師、希臘愛智者、羅馬法統遺產的《聖經》文化淹沒並吞食了部落歌手“刀劍鏗鏘之音”——絕不是沒有鬥爭——並留下了漫長的“聖徒傳奇錄[62]”。倘若我們把標準新左版史觀中的“拉美印第安人”改為“英格蘭各部族”,把“西班牙殖民強盜”改為“阿拉伯帝國海寇販奴者”,而讓“羅馬教廷與天主教傳教士”留在原位不動,就可以一字不改地充當“英格蘭基督教化史”。甚至“英格蘭拒教諸王”與“印第安反殖部落領袖”的臨刑(火刑)台詞都完全一致:“不,我不要皈依基督教進天國,那裏有西班牙人(愛爾蘭修士),我要去我的老朋友去的地方(啊,死不悔改的地獄候選人[63]!)。”這一劇本極少修改,就在查理曼大帝對低地薩克森部落的傳教—征服中重演,而後由日耳曼騎士團與立陶宛異教徒繼續上演,最終傳入西歐殖民者與亞非拉土著部落手中——似乎沃勒斯坦世界體系起源之古遠在這位賢哲意料之外。我們在此處無須討論英格蘭土著反殖正義鬥爭或愛爾蘭-羅馬教會兩系之爭,只須注意其結局:教會長老作為智者、元老之首占據了賢哲會議最光榮最堅固的議席,直到今天的上院教士席位,從未間斷或動搖。自虔誠者愛德華之後,列王無不以奉教為王國大經及王上優於各部豪酋的主要依據——若依靠實力,諸王很少是這些貴族的對手,哥德弗雷德、西沃德(Siward)等名卿與風雨飄搖的王座間僅僅隔著聖膏與教皇的破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