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末日

李淵進入關中就像蛟龍遊進了海。

他所受到的歡迎和擁戴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基本上可以用“盛況空前”來形容。史稱其“舍於朝邑長春宮。三秦士庶衣冠子弟、郡縣長吏豪族、弟兄老幼,相攜來者如市”(《大唐創業起居注》)。

當了這麽多年的帝國高官,他被人們大力追捧和熱烈歡迎也不是頭一回了,再怎麽熱鬧的場面他也見識過。可這一回卻有所不同,除了熱鬧之外,李淵發現人們仰望他的目光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依稀記得,過去人們只把這種目光投給楊堅,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把它投給了楊廣。而現在,成百上千個在亂世中找不到命運方向的關中士民則像一群迷途的羔羊一樣,把一種渴望獲得拯救的目光齊刷刷投到了他的身上。

說老實話,李淵很喜歡這種目光,被人視為救世主的感覺真好。

屈突通得知李淵已經渡過黃河直撲長安,立刻命鷹揚郎將堯君素堅守河東,然後親率數萬精銳南下潼關,準備經藍田馳援長安。

可是劉文靜早已按照李淵的部署擋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

屈突通抵達潼關時,原駐守在此的隋將劉綱早已被義軍斬殺,潼關已經陷落。屈突通在此遭遇了劉文靜的頑強阻擊。雙方相持月余,屈突通始終不能越過潼關半步。最後屈突通命部將桑顯和夜襲義軍營寨,劉文靜倉促應戰。雙方混戰至次日淩晨,隋軍連續攻破了義軍的兩座營寨,只剩下劉文靜的一座大營還在堅守。桑顯和隨即率部對劉文靜的大營發起更為猛烈的進攻,好幾次都險些將其攻破。混戰中劉文靜身中流矢,將士們頓時士氣大挫,最後這座堡壘也已岌岌可危。

可就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隋軍的攻勢卻忽然停了。

桑顯和發現士兵經過一整夜的鏖戰之後都已精疲力竭,所以傳令部隊暫停進攻,先吃早飯,準備等士兵們恢復體力後再對劉文靜發起最後的攻擊。

很顯然,桑顯和認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

可他錯了。

他低估了義軍的反擊能力,對形勢的判斷也過於樂觀了。就在隋軍生火做飯的短暫間隙裏,負傷的劉文靜已經調整了兵力部署,分兵潛入已被攻破的兩個營寨,殺死隋軍哨兵,重新奪回了陣地。

劉文靜是想據險而守,盡量拖延時間以待援兵。

此時的他絕對不敢奢望自己能反敗為勝。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再次出乎他的意料,隋軍還沒吃完飯,一支義軍卻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隋軍陣地的後方。他們並不是援兵,而是一支只有幾百人的四處巡弋的遊騎兵。可誰也沒料到他們竟然會在這關鍵時刻“遊”到了桑顯和的背後,並且對毫無防備的隋軍發起突然襲擊。面對這支從天而降的敵方“援兵”,隋軍士兵頓時驚慌失措、陣腳大亂。與此同時,劉文靜抓住戰機,下令士兵從三個營寨同時出擊。隋軍大敗,或死或降,基本上全軍覆沒,桑顯和險險逃過一劫,只身逃回大軍駐地。

桑顯和功敗垂成並且損兵折將無數,令屈突通大為懊喪。前面的去路被堵,後面的根據地被圍,屈突通徹底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境。

他意識到長安的陷落已經不可避免,而隋王朝覆滅的日子也已經屈指可數了。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既不能挽狂瀾於既倒,也無力扶大廈之將傾。屈突通感到了絕望。

隨後的日子,義軍不斷遣使勸其歸降。屈突通仰天慟哭,說:“吾蒙國厚恩,歷事兩主,受人厚祿,安可逃難?唯有一死而已!”那段時間,他經常摩挲自己的脖頸,慨然長嘆道:“當為國家受人一刀耳!”(《舊唐書·屈突通傳》)李淵多次招降不果,最後找到了屈突通的一個家童,命他前去勸降。結果那人不但沒有說服屈突通,反而被他一刀砍了。

當一個龐大的帝國轟然倒塌的時候,任何試圖阻擋的個人努力都注定是微弱的、渺小的,甚至是徒勞的。然而,當一個舊王朝業已分崩離析,人人自求富貴唯恐不及的時候,屈突通在絕境中所表現出的堅定與忠誠卻無疑是難能可貴、令人欽佩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屈突通不愧是隋朝的忠臣。

然而,我們後面就將看到,即便是這樣的忠臣,即便一直在努力和掙紮,短短三個月後,屈突通還是無可奈何地歸降了李淵。

也許這就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也許這就叫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在隋末的歷史大舞台上,在競逐“隋鹿”的四方群雄中,李淵絕對可以稱得上天之驕子。

因為他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所謂天時,也就是他起兵的時機把握得很好。如果太早,他有可能會像楊玄感那樣成為最先爛掉的出頭椽子;如果太晚,隋朝的大蛋糕就有可能被別人瓜分一空。而李淵起兵的時候,隋帝國的各方軍隊已經在野火燎原的大起義中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困境,再也無力調集優勢兵力進行圍剿,所以李淵的進兵就比較順利。與此同時,西京長安尚未被任何一支義軍占領,仍然向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李淵)敞開著。李淵在這個時候起兵並搶先入關,占據關中的形勝之地和長安的政治制高點,其時機可謂把握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