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鯊魚四十億(第2/2頁)

然則我是否也像很多西方人士和“前進的”中國人一樣,指斥他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作號召為矯飾,而實則是一個欺人盜世的偽君子?不。我因為自己曾上過軍校,曾聽過他的訓話。軍校畢業之後也有好幾次切身在近距離冷眼觀察他的機會,這與被他召見有責任關系的人士之觀感不同。有了這樣的經驗,加以他當日面上的表情之記憶,才確切相信他的虔誠。比如說:他寫著“川民最痛苦而其工作最殘忍者二事:即背長纖上灘與提大錐鑿石,令人目睹耳聞,悲傷難忍”。我確切相信他當日內心之反應如此。

然則這如何能與洪水泛濫於四省,淹沒了四千村鎮,使兩百萬人民耕作物蕩然無存無家可歸的決心與指令相並存在?在類似情形之下他如何能夠只顧維持官僚主義邏輯之完整,指令槍斃某人,卻又倡言撫恤陣亡將士之遺孤,而實際上軍政部連這些遺孤的名單都不具備?

粗率答來,也可以說是“見牛未見羊”。更進一步追索過去,則是人類心理上本來有這種自相矛盾的趨向。我在教書時,不時遇到美國學生發問:“為什麽這樣不能前後一致?”

我也曾反問他們。要是發問的學生名叫巴蒲的話,我即說:

“巴蒲,讓我問問你:老實說來,你從今天早上起床到現在,你的態度與思潮變更了多少次?或者你真還是始終如一,你的想法前後貫通,全無矛盾?”

巴蒲必是心覽意會,面帶微笑。他的問題也就在此中找到圓滿的答復。

不久之前,我寫過一篇軍校生活之回憶的文章,就說及我們的軍官學生已具有雙重性格。比如說當校長來臨時,他帶著我們讀“黨員守則”和“軍人讀訓”。我們當場確是一本正經,每字每句都讀入肺腑,後來有些同學在戰場上捐軀,必受有此金石玉言的感化。可是在讀訓的當天晚上熄燈就寢之前,我們有了十五分鐘的絕對自由,大家都以學習校長的浙江口音為笑謔。“服從為負責之本”,他讀來有如“屋層外無炸資崩”,最為我們取樂之根據。可是至今事已逾半個世紀,回想起來雖如此,我們仍沒有否定他的訓誨。所以我們的區隊長和區隊副,明明聽到我們的揶揄模仿,也不以為意。這也就是說我們的舉止和我們應該的舉止行動當中已有距離。我們軍校學生既如此,他蔣委員長企圖運轉乾坤,其身份上應做之事和他實際能做之事的中間也更有距離。想象之中,他也只好以看花時欣賞花之顏色,不看花時此心與花同寂的雙重態度去對付了。按其實凡革命領袖均不得不如此。

我們的矛盾,出自年輕人之稚氣,即縱使無惡意,今日回顧仍不能全然不感罪咎。以此推測,他蔣委員長心頭有那樣的矛盾,必定感受到常人無可承擔內外之壓力。我們既然知道他已出於環境之逼迫,無可奈何,再看到他所寫“上帝既能拯余出此萬惡絕險之境(此指西安事變),自能拯救余四萬萬生靈於塗炭之中也。惟祈上帝赦免余之罪惡,而使余國家民族速即脫離壓迫實現獨立耳”,更沒有心腸責備他,而只能對他感到深切的同情了。

1992年2月21日《中時晚報》時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