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街六〇六號(第4/7頁)

於是東安街的參謀團聚商,亞瑟主張諾門應向露易絲追回訂婚戒指。只有我是忠厚長者,始終以中國傳統成人之美自命。我說:

“你不是三兩天前自己還在街上找人約會嗎?”

諾門回說:“那不同。一個女孩子已經訂婚,手上戴訂婚戒指,就不當隨便與男人來往!”

我雖同意他所說,看到他一夜未眠,容顏頹喪,與平日笑臉常開、樂觀自信的諾門判若兩人,不免為他難過,乃主張他打長途電話將這旨意據實告訴露易絲,並且對自己的行動也加檢點。(這時電話費卻很高昂,長途電話動輒三元。)至於悔棄婚約,我指斥他為“可笑的孩子氣”(ridiculously childish)。

在諾門尚未去電時已接到露易絲的來電。他們初尚爭執,中間一段兩人欲言不語,又像僵持。根據他以後向我的報告,兩人電話上的磋商如是結果:

露:“你要拿回你的戒指嗎?”(Do you want your ring back?)

諾:“我不知道。”(I don't know.)

諾門的好處乃在他引用我為心腹時言無不盡的將當中情節盡量披陳,有了這些資料我判斷他們必定重歸於好。露易絲既未主動提議將訂婚戒指退回,諾門也未積極接受,可見得小兩口吵嘴,彼此不願當場道歉認錯,下不了台。果然一星期後露易絲的包裹到,她已替未婚夫織了一件毛背心。再一周為春假,諾門回麻省度假,臨行時他已大致恢復常態了。

他們間的關系自此急轉直下。這次團聚之後,他們決定夏間提早結婚。我失去了同房夥伴,還有約翰·布朗禁不起東安街六〇六號的噪音,也決定遷出,我承繼了他的單人房間,從每星期付費六元五角的房租驟升至每周八元。但是仍有菲史夫人來房每星期二換床單枕套,用舊剃頭刀片刮洗地板上的汙點及橡皮糖痕跡。秋間新婚的戈雷夫婦來安亞堡,露易絲在大學醫院找到工作,密大妻子支持年輕丈夫念博士班的集團中又多了一人。新戈雷太太感念我在春間支持她,邀我至他們的狹小的公寓房間裏延為上賓,我有機會在諾門新婚妻子面前叫他為“可笑的孩子氣”。亞瑟妄自建議諾門退婚被露易絲打入冷宮,從此諾門奉有閫令,不得與斯人來往。

他們從此“快樂的生活”,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此間不過提前涉及。當諾門春假後只身回密大時,他仍遇上了一段新危機:他家裏緊急電話通知:家鄉征兵的指派小組(Draft Board)已將他編為A-1,隨時有奉調入伍的可能。這還是1953年春夏之交,韓戰正酣,板門店開和平談判還是幾個月之後的事。

諾門一面找密大證明他所做的生物化學試驗有關公眾利益不能中輟(據我所知這是真的),私自卻和我說,他根本就反對韓戰。

“你只能說良心上反戰(conscienti ousobjector)”,我據在參謀大學所學解釋,“他們仍可征調你入伍。或者派你做擔架兵。”

“No Sir, not me!”諾門又帶反抗式的聲調說。他並且把左邊肩脅擡高、右邊肩脅抑低的表示一定要他入伍他將用這種姿態應付。

“諾門,”我還在說,“你不像一般文字裏敘述的急公好義之美國人。”

“Sisgungpa-Rah, rah, rah!”他帶譏諷的駁斥我所說的急公好義。

結果密大生物化學系的文件見效,博士候選人戈雷的指派序次降低,因之沒有被征調,他才能與露易絲快樂地活下去。可是他帶著反抗的姿態不說,諾門到底是一個誠實的青年人,事後他還是承認我所說非虛:美國在1953年已沒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幹勁”。在這50年代好萊塢出產的電影,已經顯示民間對國際戰事不再熱烈支持,甚至質問指派小組的編派是否公平。

這樣結束了我們在東安街六〇六號的第一年。入秋以後學聲樂的彼德也沒有在此住宿。亞瑟原打算繼續攻讀博士班。開課之後他接到國務院的通知,他申請參與在國外經理美援的工作已獲通過,於是棄學從政,不日受訓後走馬上任駐節雅典。至此菲史房東又大貼廣告,招募了四位新房客。因為不同的原因我和他們的交接較稀,住室內外沒有以前的熱鬧。大衛和我則同為華裔也是資深住客,更因著同在衛理公會教堂合作社用餐,仍是朝夕過從,直到1954年夏天,我們都從密大畢業,取得學士學位而止。

以後看來才知道這不過是我以為我們已同時在密大畢業。

因為彼此沒有家屬來臨,我們都沒有去租袍服參加畢業典禮。我只在事後付費之後憑學生證赴注冊處取得文憑。想象之中林也以同樣辦法取得他的文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