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街六〇六號(第2/7頁)

可是毫無用場。有時他們也稱我為柴那門(Chinaman)、毛派(Maoist)、“中國之自由公民”(Free People of China),我一提及我曾在國民黨的軍隊裏任下級軍官,他們又說我屬於“蔣家幫派”(Chiang Kai-shek junket),必定錢多(loaded)。和他們辯論無益,只有替他們取小名以作對抗。

聖誕節剛要來臨,貼鄰的門前裝飾一對木質大蠟燭,上裝電燈泡有如火焰。我們經過門前的時候,林提議:“讓我們摘下他的燈泡。”

諾門說:“把它整個搬過來。”(Let's take the whole thing.)

於是我們七手八腳,把假蠟燭的電源截斷,將一對全部搬過來,安裝在六〇六號門前。又找到一條電線,接通電源插座,使門前光照著輝煌。亞瑟說:“這一套來得好,我好久沒有過。”(This is a good one, I haven't had it for a long time.)又經過一晝夜之後,鄰居先生才發覺門前的裝飾不翼而飛,只離原處不過十碼,他雖然帶笑地取回物歸原主,卻也告訴菲史太太,他們幾乎報警,如果一經過警察局則成刑事。

看來東安街六〇六號是外國學生學習美國俚語的良好場所。以上如是開玩笑或做事沒有實際的目的為“只跳一跳”(Just for the kicks.)。睡覺乃是“倒進袋子上去”(Hit the sack.)。洗手間稱為“屎屋子”(shit-house)。我們同屋之人每隔數天必聽到彼德以他的宏大肺量叫著:“這是誰?把屎屋子熏得臭氣沖天!一定是腸肺都爛透了!(rotten to the core)”我就告訴他:我們中國人也有一段粗俗的俚語,是為“自屎不嫌臭”。

又直到以後我在暑假做小工才知道美國工頭(foremen)很少會嚴辭厲色地責備下屬,即有警告申斥,也以笑謔的方式讓場面輕松。如此看來,由來已久,與我們做學生時的習慣相貫通。

我所說的無種族成見乃是指對公眾權力上不分軒輊,並不是私人愛好之下也與膚色無關。因為亞瑟老呼我為“柴那門”,我也稱他“希臘佬”。殊不知在安亞堡,希臘佬(Greek)有兩重意義:一指男生之加入兄弟會和女生之加入姊妹會,各會以希臘字母為名,是以為“做希臘人”(go Greek)。一又泛稱自地中海沿岸而來膚色較棕黑的移民,也不問其祖籍(其實真正的希臘人仍不乏金發碧眼之男女)。尤其安亞堡有好幾家小餐館希臘老板自任廚司又兼侍者,所以稱人希臘佬至此又有輕蔑之意。

亞瑟有一天走進我的房間和我說:“我不計較你在屋子裏稱我希臘佬,不過不要在外面也這樣喊叫,好嗎?”

我反駁他:“那你為什麽柴那門不離口,又動輒稱我毛派蔣派呢?”

原來亞瑟拼命想找女朋友,結果到處碰釘子。他不嫌自己矮小而醜,又過於吝嗇,而只怪人家人種歧視,他至此已對外自稱愛爾蘭人。有時他照鏡子,又自問:“我不是很像愛爾蘭人嗎?”

諾門將他的鏡子搶過來,又用手指整理自己的頭發,也顧鏡自憐地說:“看這個漂亮小子!”

我們雖不樂意於他的自吹自擂,心裏倒有數:諾門身長六英尺,頭發鬈曲而帶深色的棕紅,背脊挺直,臉上和身上沒有一盎司多余的肥肉,眼睛明快,面頰有酒窩,又經常帶著那樣令人迷惑的微笑,確是女人欣慕之對象。我和他並肩在街上步行的時候,看到年輕女人橫掃過來眼光之多,只能暗自心服:他實在是一個有征服力量的妙齡少男。

像安亞堡這樣的大學城市充滿著年輕男女,到處都有性的迷惑和吸引力。環顧左右,無處不有眉目傳情的景色。教室裏講的是性與衛生。性的分析,也透過了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角度。凡一沾上文學與美術,飲食男女誠然是無法避免的題材。何況外間的電影舞台、報紙雜志全在鼓吹“利比多”(libido)。歷史上安亞堡尚是“搶褻褲運動”(panty raid)的發祥地。

我為了日後為自己的書刊繪圖,曾去藝術系選了一門人體寫生的課。班中的模特兒全是男女同學,女子一絲不掛不說,男子也只多了褲襠下一面三角小巾,我們在畫圖時專心一志畫圖,每至一小時休息十分鐘時,男模特兒總是被愛慕的女同學圍繞。他們的身體也實是健美。及至回教室時他們的胸前脅下總是沾掛著口紅的痕跡。此全系欣慕他們的女同學在走廊裏當眾頒發的褒獎狀。

我在“非禮勿視”的儒家教條之下束發受教長大,除了電影之外,從來沒有在真人實事的場合中,面睹如是男女之情欲可能百無禁忌的當眾披露,有時不免感覺大不自在,不知如何這畏怯之情也給亞瑟看出。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