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悝

李悝(音魁)又名李克,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不常被提見的人。《漢書·食貨志》有段記載:

陵夷至於戰國,貴詐力而賤仁誼,先富有而後禮讓。是時,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以為地方百裏,提封九萬頃,除山澤邑居參分去一,為田六百萬晦,治田勤謹則晦益三升,不勤則損亦如之。地方百裏之增減,輒為粟百八十萬石矣。又日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善為國者,使民毋傷而農益勸。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晦,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入月一石半,五人歲終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為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

魏文侯在位於公元前424至前387年,所以李悝是孔子和孟子間的人物,他的政策也表現著中國封建制度業已崩潰,各地域間的諸侯組織全民,發動生產的情形。《漢書·食貨志》裏這一段提到以小自耕農作納稅人,注重高度精密耕作(intensive farming),各農家僅有極少的收入,甚或不足,政府切身感到它的命運與上述小自耕農的生存有密切的關系。這些因素,一經透過歷史,成為中國以後兩千四百年立國的經常狀態。

李悝的設施,也創造了一種計劃經濟(planned economy)的原始風格。社會的發展,不由它自身做主摸索而成;乃是由政治家以鳥瞰的態度裁奪。為什麽中國的歷史,在先秦就有這樣的特色?我們追究當日背景,至少可以提出片面的解答。

中國的農業,開始於黃河中遊的黃土地帶。黃土的土壤能夠垂直的堆砌,內中保留著很多由下至上的細管,因之地下的水分能夠向上浸淫,不待灌溉,加以土質疏松,在農業初興的時候,即用最原始的工具,也能在這地區耕耘。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同時在這地區出現無數的初期農業部落。將他們予以有系統的組織者,乃是周朝創業之主的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的周公旦。他的設計,以“禮”為依歸。所以有一部《周禮》的著作,至今仍傳說其作者為周公。

《周禮》的現今版本,在公元前後出現時即被斥為偽書。例如銅質貨幣出現於東周,較周公要遲好幾百年,而《周禮》已經提及鑄幣的衙門,還解說政府要經常巡視市場,以糾察物價是否公平,商品是否符合標準。這書裏也提及中央政府所直接控制的領土方千裏,是謂“王畿千裏”。此外每五百裏見方為一“服”,共有九服。各服內的諸侯因距王都的距離不同,他們向中央政府應盡的義務也有差別。其實周都鎬,在今日西安附近,並未向外每邊等距離的拓地五千裏。以當日技術之簡陋,既不能在地圖上精密的確定其疆界,也無從於實地立樁勒石。

《周禮》也提到井田制度,那更是中外學者爭論的淵藪。有些人說每八家各有地一百畝是為私田,其中一百畝是為公田,有《詩經》為證。又有些人稱井田之井為長方形而不是正方形,有些人更說井田整個不可能,全部系杜撰。

我們今日以長時間遠距離的姿態觀測,《周禮》確在很多地方表現當時行政的精髓,其實際作者是誰無關宏旨。倒是王畿千裏外有九服的一種觀念,卻只用書中一兩句話,就已解釋得明白。其症結則是中國的中央權力,在技術尚未展開之際,就先要組織千萬軍民,所以只好先造成理想的數學公式,向下籠罩著過去,很多地方依賴理解能力,不待詳細的實地經驗。我自己曾考唐朝均田制度遺下的資料,也看過宋朝財政的數字,以及明朝的統計,回來對井田制度的結論,則是在平地分田割土如切豆腐幹,非不可能,如果確有此種機會,中國的官僚就會按文字行事。可是實際上最理想的辦法,通常也不過將假設的幾何畫案遷就於實地,按情形打折扣,再次之,正方形之井妥協而成長方形,甚至百畝變成七十畝五十畝,八家以七家六家頂著算數,都無不可。總之,有如王畿和九服,其用幾何圖案作理想的標準,不出“間架性的設計”(schematicdesign),這是立法的基點,不是實際考成的尺度。

周朝人之所謂“禮”,也有一種廣泛的解釋。傳統所謂“禮者理也又履也”,若以“背糴”(即鄰國有饑荒,吝不加以糧食接濟)一事解釋,就是所謂“非禮也”,不僅不禮貌,而且不合情理,違反處世的基本原則。

利用這些條件,更通過宗法社會的組織,周朝創造了中國的封建制度。它和歐洲中世紀的feudal system以及日本迄至近世紀的“幕藩制”有若幹相似的地方。原則上王室不直接統制全民,財政收入也按“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的間接交納,層層節制,那土地當然不能買賣,要是土地易主,則根據遺傳的金字塔,如“諸侯立家,大夫有二宗,士有隸,子弟”的組織,就會整個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