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和班固

司馬遷作《史記》,完成於漢武帝末年。班固作《漢書》,書未成而作者因過去與外戚竇憲的關系,死於獄中,事在和帝永元四年。一屬西漢,一屬東漢,相去公元前及公元後各約九十年。我們今日看來,這兩部書好像聯袂而出。其實它們間隔了一百八十年的距離,等於我們之去前清嘉慶年代。

《史記》和《漢書》一為私人著作,另一書稿則經皇帝看過,有國史的色彩。司馬遷自稱“成一家之言”和“藏之名山”,已經和班固作書的宗旨不同。況且《史記》是通史,《漢書》是斷代史。兩位作家的個性癖好不同,也使他們取材行文之間,有相當的出入。然則公元前90年和公元後90年,中國的作家和思想家所處的環境已有大幅度的變化。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在於漢武帝用董仲舒之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漢朝立國行雜霸之制,有法家思想。文景之際,施政又有道家精神,董仲舒自己的著作,還摻和著陰陽五行的成分涉及災異。總之整個漢代思想,是一種有選擇性的大綜合,早經中外學者闡釋。我們在這裏要特別強調指出的,董仲舒之尊儒,並不是以尊儒為目的,而是樹立一種統一帝國的正規思想(orthodoxy),這有他自己的言辭為證。他曾對武帝說: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異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紀統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這段話否定學術的獨立性,坦白地承認提倡學術,旨在支持當今政權。武帝之置五經博士,立學校之官,策賢良,都根據這宗旨著眼,從此中國龐大的文官集團,有了他們施政的正統邏輯。司馬遷和董仲舒同時,他讀書不受這政策的影響。而班固年輕時“正規的”儒家思想,已有一百多年的基礎。況且後漢創業之主光武帝劉秀自己就曾為大學生。第二個皇帝明帝劉莊更以學者自居,曾在辟雍(大禮堂)講尚書。第三個皇帝章帝劉炟親自在白虎觀制定五經異同,班固也在列。在這種政權領導下的環境裏著書,就難脫離國家所定標準的束縛了。

司馬遷和班固一樣,自稱是周公和孔子的信徒。可是今日我們一打開《史記》,隨意翻閱三五處,即可以體會到作者帶著一種浪漫主義(romanticism)和個人主義的作風,爽快淋漓,不拘形跡,無腐儒氣息。他自稱“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應當是一種真實的寫照。他所崇奉的“士為知己用,女為悅己容”也可以說是歸源於儒家道德,可是這立場就已經和經過正統限制的所謂儒家不同了。

《史記》裏寫荊軻和高漸離飲酒擊築,又歌又泣,旁若無人,已近於董仲舒所說的“邪辟”。並且項羽是漢高祖劉邦的死對頭,而《史記》裏的《項羽本紀》排列在《高祖本紀》之前(若在後代必稱“項酋”“偽楚”,而“本紀”只能降格為“載記”)。文中又把項羽寫成一個雖暴躁卻又渾憨可愛的角色,其英雄末路,令人憐惜。與之相較,劉邦反像一個偽君子。而司馬遷形容呂後殘虐戚夫人,以致她親生的兒子孝惠帝指斥她“此非人所為”。班固作《漢書》時,有關劉邦的一段,還大致采取司馬遷的材料。但是他的《高後紀》則隱惡揚善,對戚夫人事一字不提,而只在書末《外戚傳》內敘及。

《史記》除了《刺客列傳》之外,還有《滑稽列傳》、《日者列傳》和《龜策列傳》可謂涉及九流三教,有呈現整個社會之剖面的樣子。班固書裏雖有《東方朔傳》,卻不再縷列非正派或下流的文化資料。

司馬遷借著《貨殖列傳》發揮他個人的私利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他又說:“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而且從他看來,貧窮是做事失敗的征象,除了特立獨行的人可以例外,其他都應引以為恥。“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遲至今日兩千多年之後,很多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或敢心裏如此想,恐怕不會有很多人嘴裏能如此說。

也因其如此,司馬遷就受到班固的指責。《漢書》裏就有《司馬遷傳》,內中批評他:“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這些地方還不足十分地表現班固的正統思想,最使我們看出他的作品在歷史上是屬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的產物者,乃是《漢書》裏的卷二十《古今人表》。這表裏列有古人1931人,包括傳奇式的人物如女媧氏有巢氏,《論語》中有名的孔門弟子,《春秋》中的國君等,至於秦亡為止。而由作史者“顯善昭惡”地按上上至下下區分為三等九則。內中得“上上聖人”者十四人,包括三皇五帝;而以周公孔子殿後。仲尼之外即再無聖人,雖孟子只與顏淵、管仲同屬“上中仁人”。老子與商鞅、申子、墨翟、韓非都屬“中上”,與孫臏白起一流。刺客荊軻則為中中和孟嘗君呂不韋同品。而“下下愚人”裏既有蚩尤、共工、三苗,也有傾國傾城的褒姒和妲己。秦始皇雖焚書坑儒,班固只貶之為中下,因為他下面還有二世胡亥列入“下中”,宦官趙高列入“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