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中興

光武帝劉秀,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成功人物。但是要說他“內聖外王”,則甚為牽強。況且我們今日評議他,也不是以評議人物為目的,而是因為原始材料缺乏敘述社會剖面的文章,我們只能從上層人物之作為,順帶看出當日社會中層與下層的一般概況。

劉秀的六世祖為長沙定王,是西漢景帝的十四個兒子封王者之一。以後他的祖先歷經侯、太守、都尉、縣令,疊次由貴族下降,經過上層中層官僚的身份而至一般平民。王莽時代,劉秀曾在長安上學,因為資用不給,他和同學集錢買驢,而由從仆牽著替人載物取值。他也曾出過面經理他叔父的訴訟,也曾在災荒的年代出賣谷物,所以為人精於計算,在社會上講則屬於中下級的紳商。

以後和他起事之任將帥者,大概與他背景相似,也代表著一個富於流動性的社會階層。吳漢則曾為馬販,鄧晨為官紳子,“大樹將軍”馮異為五縣郡椽(等於近代道台的科長或書記),王霸為獄吏,李通為富商,只有王常從綠林出身,才真是亡命之徒。這些條件也使我們想象王莽末年,“寇盜蜂起”,由於民變波及到中層社會,才引起全國反叛。到這時候劉秀與他的哥哥劉才糾集“賓客”,舉大事。大概王莽以居攝身份,做過多年“假皇帝”,也做過十多年“真皇帝”,所以揭竿而起的仍是造反,而不一定即被認為“起義”。劉發難,各家子弟都還避匿,後來聽說劉秀也已參加,才說“謹厚者亦復為之”,於是打破了造反與起義間的隔膜。但是也還賴劉之說服王常,拉攏來屬於綠林的“下江諸將”,劉家的“漢軍”,才掌握了最初基本的軍事實力。而且這些人物也多是年輕人。光武起事時二十八歲;在最初不願參加,直到光武安集河北時,方始參與的鄧禹二十四歲;另一個在北方投效的將領耿弇才二十一歲。

劉家兄弟雖在這次運動裏起了領導作用,代表劉漢光復的卻不只他們二人。族兄劉玄更擁有綠林所屬“新市兵”的推戴,於公元23年被立為皇帝,是為“更始帝”。他因為嫉妒劉的聲望,因故將他處死。劉秀不但不為兄報仇,也不哭泣服喪,反親見劉玄,表示並無芥蒂。他可能在這時候,就已策定了今後的長久計劃。在當日全國獨立稱王的有十多個集團。王莽擁有從洛陽到長安的地盤。更始帝及所屬綠林,由今日之湖北西北透過河南西南向這地區前進。山東之赤眉,也自青州、徐州向西覬覦同一地區,他們遲早必殺得你死我活。並且這整個大區域,漢人稱為“關東”,是連年遭受天災損失最重的地方。所收拾的流寇也不見得可以整頓得好。所以他在王莽授首的一個月內,獲得更始帝的任命以破虜將軍的名義和劉家宗室的身份到北方綏靖各處,這才給他造成一個獨立自主,不在羽翼未全的時候給人打垮的機會。他北行之前,以寇恂為河內太守,防制其他部隊渡河躡其後尾。茲後寇恂“伐淇園之竹,為矢百余萬”。劉秀北行抵邯鄲,此地即有王郎稱帝,他也自顧力尚未豐,只采取迂回戰略,徑向極北定縣薊州各處,一路以勸服征伐等方式,集合幾萬人的兵力,於次年春夏之交,才回頭拔邯鄲誅王郎。這是用南北軸心作軍事行動的方針,以邊區的新興力量問鼎中原,超過其他軍事集團的戰略。

公元25年,王莽前所立的孺子嬰又被人擁立為帝。此人也確實較其他任何人更有名分能繼承漢朝社稷,所以更始帝劉玄也要去討伐他,使他身首異處。劉秀則僅須在側觀望。到這年六月,他才在“諸將固請”又有“赤符天命”的情形下即皇帝位。爾後幾個月內赤眉入長安,劉玄降赤眉,又被赤眉所殺。光武則先收復洛陽,次收復長安,皆可算水到渠成。自此,他在洛陽長安間的根據地就再未受任何嚴重的威脅。雖說各方的征伐仍曠日持久,一直到公元36年最後一個對頭公孫述戰死於成都,光武帝劉秀才算削平群雄。

劉秀要統率駕馭很多不容易領導的人物,而都能夠補短截長,互相牽制,除了他的宗室身份、謹厚的聲名和天命的心理準備之外,他具有領導能力的天才不能否定。同時他對大小事宜,都親身督察經營,毫不松懈。他也常在局勢艱危的時候,冒生命危險親臨前線。有人說他平生“見小敵怯,見大敵勇”。我們也可以想象大敵已在他預料之中,若不規避,一定是準備好一決雌雄,所以能臨危不懼。反而是小敵會出其不意地出現,需要警惕,否則處置不當,可以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此看來,光武帝劉秀不僅有軍事頭腦,而且有作大將的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