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女後、外戚和朋黨

東漢的十三個皇帝,只有光武帝劉秀和明帝劉莊是成年人踐祚,其他要不是弱冠登基,就是在繈褓孩提中拉來算數。而且除了最後一個禪位於曹丕的獻帝享年五十四歲之外,其他沒有一個活到四十歲。桓帝去世時年三十六、靈帝三十四,也算得長壽。殤帝、少帝、沖帝、質帝都沒有機會慶祝他們的十歲生辰。因此洛陽的政局,總是受宦官、女後和外戚的操縱。

公元159年桓帝圖大將軍梁冀。他與宦官商量,派近衛軍一千多人突然包圍梁的府第,“收大將軍印綬”,迫得梁冀夫婦自殺。自此外戚的聲勢稍弛,宦官的氣焰又張。然而梁冀是創國功臣梁統之後,他家裏已有三皇後、六貴人、七侯和二大將軍,好幾個立幼帝的擺布,都是他的安排。桓帝也是他立的,桓帝的第一個皇後,就是梁冀之妹。此人之為“跋扈將軍”,威震中外已二十年。只是這時梁後也已去世,桓帝劉志,做了十二年的傀儡皇帝,終究不甘心,才發動這次政變。只是他想獨立自主這一希望,卻始終沒有實現。在他做皇帝期間,又來了一個“黨錮之禍”。很多人以為東漢覆亡之機,出於“桓靈之間”,諸葛亮就將這關系,寫在他的《前出師表》裏面。

今日我們想確定漢代覆亡的原因,不是從原始資料的表面上就可以看得出來的。《後漢書》薈錄了很多當時文件,內中有無數壞人壓抑好人,和好人反抗壞人的說法。我們也可以發問:既有壞人為朝中的獨裁者,如何又有這麽多的好人做大官?並且朝中長期間的鬥爭不出道德的力量與惡勢力的抗衡,為什麽漢亡之後,這種對峙的形勢不能繼續,而引起了一個魏晉南北朝長期分裂局面?

《後漢書》裏的梁冀傳說此人驕侈淫逸,無所不為,但是文內除提出他因立嗣與政敵李固意見分歧之外,竟沒有說到他政策之好壞。可是傳裏又提出了梁的妻子孫壽,據稱她也有淫行。其原文為“壽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

這幾句話無法直接譯為今日的文字。與之針鋒相對,我們只好仿效古典小說的口氣如此說:“那娘子倒也生得標致,她有時愁眉深鎖,有時又笑臉頻開,臉上薄施脂粉,兩眼水汪汪地望人。她回眸一笑時,個中消息直到皓齒的骨根深處。好一頭烏絲,挽成一個大髻,輕松地斜掛鬢邊,走起路來,又是足不勝體。總而言之,有了千般百樣妖嬈輕蕩的模樣。”

原文利用作賦的秘訣,采取了幾個新創而語意雙關的字眼,用最經濟的手法去描敘復雜的情事,卻又將重復的部門,平行列入。越是意態遊離,越符合作者的需要。然則孫壽妖冶與否,和梁冀的跋扈毫不相幹,和我們今日想探詢東漢政局主旨之所在,相去更遠。

我們想追究漢朝覆亡的原因,則還要參考以下的背景:

東漢之提倡學術,很有成效。洛陽的太學,有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至桓帝時太學生稱三萬人。而私人傳授學業的,動輒聚集門徒數百或逾千。可是講授的題材極為窄狹,通常既不出人文,而尤專重傳統政治思想。在“學而優則仕”的條件下,這些學人除了當官之外,缺少發展抱負的門徑。有時讀書也確是升官發財的梯階,做得好的數代公卿,創立門第。只是這種機緣難得,有的則躑躅仕途,有的為人“賓客”,還有很多自負清高,在讀聖賢書之余,養成一種仗義輕生的風氣,不僅自己被窄狹的倫理觀念所支配,還要強迫他人一體以個人道德代替社會秩序,這許多條件都構成黨禍的根源。

而民法之不能展開,也是漢代一個深重的弱點。漢法承秦法之後,條文復雜,內容簡陋。尤其對於農村社會中層所集累的資本,始終無適當的處置,又怕小自耕農失田而為遊民,因之視“兼並”為畏途。《後漢書》的百官志提及刺史,後版有引證蔡質《漢儀》一段作注釋,內中提到西漢武帝遣派刺史的詔書,內中首要的任務即是糾察各處“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淩弱,以眾暴寡”。而東漢的“司隸校尉”有同監察院長,也是京城附近地區的刺史,更是帶有榮譽性質的官位。很顯然的雖前後三百年,在漢末之被任為司隸校尉的,仍有人認為在奉前詔行事。可是以武帝戰時動員的方案,意義模棱,加於經濟相當發達的承平社會,則必引起糾葛。

當桓帝置梁冀於死地之日,東漢還有六十一年的壽命。可是梁冀沒有被攻擊頒行不當的法則,則因為當日洛陽朝廷已談不上創造制度或推行政策。縱使邊防發生問題,或有天災民變,也只能臨時對付,有如頭痛醫頭,足痛醫足。朝廷之經常業務,無非禮儀及人事,而人事也不過任免賞罰。梁冀的對頭李固,也是世家出身,官至太尉(軍政部長),他曾建議“權去外戚,政歸國家”。梁冀的黨羽也相對地指摘他門下“或富室財賂,或子婿婚屬,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可見兩方已有黨爭的趨勢,而重點在個人恩怨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