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女後、外戚和朋黨(第2/2頁)

漢朝之沒有立時垮台者,乃是朝廷之下,很多地方官,還在竭忠辦事。《後漢書》的循吏列傳舉出循吏十四人,或以興革農田或以提倡教化獲得稱譽,有好幾個一直做到漢亡。和他們相似而沒有在青史留名的必多。即是酷吏列傳的酷吏,以“猛”為“能”,雖說個人的良心和德行有虧,在他們講仍是替公眾服務。只是他們各行所是,這些資料也顯示統一的政府,不能以妥當的法制控制全國的危機。

公元165年李膺的第二次被任為司隸校尉,使很多潛在的沖突尖銳化。其背景則是很多人在鄉間放債買田,通常以賓客行之。地方官若加幹涉,則發覺這些人的後台老板都是朝中顯要。而最有威權的,則是中常侍張讓,他就是宦官頭子。《後漢書》的宦者列傳說:“賓客求謁讓者,車恒數百千輛。”李膺到任方十日,就抓著張家開刀。張讓之弟張朔,也是野王縣的縣令,被控為“貪殘無道”。李膺親率吏卒在張讓家裏將他擒獲,剛一訊問,立即處死。桓帝還責問他沒有請示即行誅殺。李的辯護,不依照法律,完全根據經史,並且強調孔子作魯司寇七日即誅少正卯,他任司隸校尉已十日,實在是行事愆遲。他這一次因此脫身,以後也叠有浮沉,終於靈帝朝宦官與名士鬥爭時被拘入獄被拷死,他的門徒達千余,也受禁錮。事在公元169年。

對這期間發生的爭端,我們很難決定誰是誰非。黨錮列傳裏也提出很多名士對宦官家屬賓客集團的誅殺,甚至遇赦的也殺,老母也殺,而一次屠殺到好幾百人。當時的人還說“紀綱敗廢”,我們則只能強調這是社會進化,法制不能跟著調整只好以道德代替法律的結果。況且宦官、女後、外戚和朋黨並不是促成漢朝瓦解的真原因,他們不過是造成事實的工具。張讓是宦官領袖,後來與外戚出身為大將軍者何進作對。可是何進還不過是太後的異母弟,張讓則有一位媳婦,乃是何太後的胞妹。所以很多朝政的糾紛,還在家庭裏產生。

傳統歷史家寫漢亡,或歸根於桓靈之間的寵用宦官,或歸咎於黃巾賊造反,或歸咎於召董卓的番兵入衛。而其實大規模內戰開始於宦官已被整肅,黃巾已平,而董卓身故之後。公元200年官渡之戰,則在漢亡之前,已經展開了長期分裂的局面。一方面代表新興地方勢力者袁紹,此人七世祖袁良以學《易經》起家,在西漢時曾為太子舍人,他將學術傳於孫子袁安。袁安舉孝廉,為郡太守,為司空(工部大臣)司徒(民政大臣)。自此沒有一個袁家子孫不是東漢顯官。袁紹自己曾任虎賁中郎將(近衛軍司令)和司隸校尉。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袁紹進軍官渡,率眾十萬,給養自河北以大車萬余輛供應。抵抗他的乃是曹操。這時他尚想維持東漢的中央政府。他的義祖父曹騰乃是宦官,由黃門從官侍從皇太子(即順帝劉保)讀書。曹操之父曹嵩乃是騰養子,而曹操自己也舉孝廉。他的軍隊大都以黃巾降人編成,給養則得於屯種。也就是人員與物資都產生於現存體系之外。

以學閥變而為軍閥,這在世界史裏是創舉。漢代的覆亡,則證明一個政治體系,對各人私利觀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個簡單的社會,一到情態繁復,各人口是心非,就無法和衷共濟。今日我們讀漢末群雄所作的“檄”,和民國初年軍閥的“通電”無異。這時縱使他們想合作,也找不到一個合作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