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和浪漫主義

浪漫主義(romanticism)在歐洲是法國大革命前後的產物。嚴格言之,它是文藝和美術在時代上的趨向,我們不妨用“到自然去”四個字概括它的精神。歐洲大陸在18及19世紀之交,深感自中古以來殘留的宗教及文化的影響,不合時代,令人感到窒息。浪漫主義的作家,脫離古典主義的羈絆,由各人自尋出路,以自己的情緒,作他們寫作吟詠描畫的引導線,因為如此,他們倒也有一種將世事傳奇化和美術化的趨向。

中國自公元220年曹丕強迫漢獻帝禪位,到589年隋文帝滅陳而重新統一中國,在歷史上統稱魏晉南北朝。這三個半以上的世紀之內,能夠稱為統一的時間,不過約三十年。這並不是文人能自尋解放的時代,只是時局動蕩,好多人覺得過去苦心孤詣學來的規矩方圓,到時全無用場,如此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不僅當時人物如此,即後代作者,追慕流風遺韻,也把當時事物,描畫得帶浪漫色彩。有唐朝劉禹錫所作《西塞山懷古》一詩為證。劉詩雲: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旛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原來是紀公元280年晉朝暫時統一中國的事跡,這背景則是先有魏蜀吳之三足鼎立。魏亡之前二年,魏將鄧艾在成都北的萬山叢嶺中進軍,出敵不意地襲蜀,蜀亡。後來,司馬氏的晉代曹魏之後用王濬為巴郡太守,後為益州刺史。此人一生做事,離不開“大刀闊斧”的胸襟和抱負。他在四川造船,費時七載,待得準備停當,王濬已七十歲。於是攻吳的舟筏順江而下,真是“旌旗器甲,屬天滿江”。吳主只有束手就降。

根據《晉書》的紀載,王濬的大船“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我們也可以想象,以四十尺寬七十五尺長的舳艫,可以符合上開面積。但是即使有四層艙,每艙要載兵五百多名,也未免過多。況且“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來往”,就有些難以置信了。書內又說吳人在江險磧要害之處,以鐵鎖橫截,王濬乃作火炬,長十余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燒起來的時候,“須臾,溶液斷絕,於是船無所礙”,這些話實近於神奇。我們既無法指駁,也無法證實,只好說很可能作者在文筆之間誇大其辭,其影響之遠,從劉禹錫詩可以看出,浪漫主義的色彩超過紀事之精密。我們除非獲得其他資料證實,不能以這簡單的辭句當作技術史上的根據。

然則浪漫主義的出現,也不在此時開端。京劇臉譜曹操,因為在劇中的角色是一大奸雄,所以全部面孔敷白如塗墻,眼細如絲,頰間肌肉折皺,表現一派險譎氣象,大有“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感覺。而關羽,因為他“義重如山”,所以臉譜以赭色為底,其他眉目以及鼻莖都以黑線畫成,由中央向四方輻射,大有熱情似火,不可抑制的狀態。下邊的黑痣,可能為現實寫真。他的長須,則又是絳紅色與面上的棗底相映,象征血氣旺盛。呂蒙的臉譜,臉上黑白相次,圖案上的結構,表現胸中有丘壑,也稍帶神秘色彩,而劇中的角色,也以機智稱。

將這三位人物擺在一起,也有一段文章:原來曹操為魏公,與蜀劉備、吳孫權相對立。以前劉備新敗,孫權收容他,讓他暫駐荊州,共拒曹公,才有赤壁的勝利。可是曾幾何時,劉備既據荊湘,又拓土於西蜀,荊州又只借不還,所以孫權老覺得他居長江之上,到底於己不利,乃趁著劉備在四川北部規劃,南郡只有關羽留鎮,而關的部隊又與曹兵交鋒之際,致牒於曹公,以討關羽自效。這個軍事計劃由部下呂蒙執行。果然呂蒙於公元219年年底襲擊關羽,使他兩線作戰,截獲他之後,將之斬首傳報曹公。然而呂蒙奏功不久,尚未得到封獎,即病發身死。而曹公也不久物故,距關羽之授首前後不出一月。次年曹丕受漢禪,劉備和孫權得到借口,也仿效稱皇帝,於是才全面展開三國鼎立的局面。

這與浪漫主義有何相幹?

整個三國時代,是英雄豪傑風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間。因為戰事連亙不斷,皇帝威信又名實俱亡,很多舞台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約束,於是趨利赴勢。他們自述胸襟懷抱,慷慨真切,全無腐儒氣味。做起事來,也是暢快淋漓。這當中還有很多奇人奇事。譬如蜀之諸葛亮(等於現代的參謀總長),他的哥哥諸葛瑾仕吳,也做到戰區司令長官的地位,並曾以特使的身份訪問蜀漢。又如孫權當初將他的妹妹嫁與劉備,後來又與劉備成了對頭等都是。紀這六十年事者,為《三國志》。陳壽之原稿,分為《魏書》、《蜀書》和《吳書》。因為缺乏一統的政治中心,所以作者就不需遷就某個固定官僚集團的邏輯。而這書又在南北朝時經裴松之集注,采取了很多當時公私著作,逐章逐節補陳著之不及,也提出不少糾正及置疑之處。因為其中資料五花八門,常有我們在正史裏不容易見到的傳聞。由於選材不致全部為儒家思想所支配,所以作史者可以有將之傳奇化和美術化的機會。在我們而言,反而可以借此得到一個特殊的角度,去窺見中國歷史運轉之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