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之戰

公元383年的冬天,有藏人血統的“前秦”皇帝苻堅大舉伐晉。他剛統一北方不久,長安附近的居民尚是五花八門,所謂“鮮卑羌羯布滿畿甸”。晉朝雖偏安江左,但是仍能保持西部的防線,如今日之湖北西北漢水一帶以及更西的四川。即在最接近的戰場,也能在江翼壽陽附近發動攻勢。從各種跡象看來,苻堅並沒有在東線與晉人決一死戰的決心,而是統率了很多雜牌部隊,無法統禦,只能以軍事行動,維持他的組織。同時又過度自信數量上的優勢,所謂“投鞭足以斷流”。他總希望以涼州蜀漢幽冀之兵,號稱八十七萬的力量,“猶疾風之掃秋葉”,不怕晉人不投降。所以他在出師之前,就宣言要讓東晉皇帝司馬昌明做他的下任尚書左仆射(等於副首相兼軍政部長),晉朝的文武大臣謝安或桓沖,也為未來的吏部尚書和侍中。都預先替他們在長安建造官邸。

如果現存的資料全部可信,則此人受過中國傳統教育,也有幾分書呆子的習性。他與晉人交戰之前,也讓以前俘獲的晉臣朱序作使臣,訪問晉軍。後來朱序卻將秦之虛實告訴對方,替他們定下了速戰速決的方針,並且在戰場上,采取對苻堅不利的行動。

晉朝的總司令為謝安,正式官名為“尚書仆射領吏部加後將軍”。他也有書呆子的脾氣,年輕時無意仕進,只是與名士來往,有聲望。到四十多歲才正式做官,仍是玩水遊山,滿口清談。人家規勸他,他就反問:“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淝水之戰的前夕,他又受任都督十五州軍事。兒子謝琰,侄子謝玄、謝石都是部下重要的將領。對付苻堅號稱百萬的軍隊,他只有八萬人抵禦。但是他“鎮以和靜,禦以長算”又“不存小察,弘以大綱”。他對親信將領個別的指示,以使他們“各當其任”為原則。部署既畢,即不再多言,並且招集親朋,下圍棋遊山水以表示“夷然無懼色”。

北方混成的秦軍和南方緊湊的晉軍對峙的時候,謝安的前鋒招致北軍司令:“君懸軍深入,置陣逼水,此持久之計,豈欲戰者乎?若小退師,令將士周旋,仆與君公緩轡而觀之,不亦美乎?”這文辭只改動數字,在《晉書》裏出現兩次,其以作戰當作競技看待,有《左傳》作風,可能是修史者揣想寫成,但是征之兩方將領風度,也可能是據實紀載,因為率北軍的將領苻融,也以文學稱著,既能“下筆成章”,也能“談玄論道”,他作的賦尚是“壯麗清贍,世鹹珍之”,並非一介武夫,尤不帶戎狄氣派。

他這次可算上當。秦軍剛一後撤,朱序即在陣後流布謠言,說是北軍已被南軍打敗。這時倉皇集結的部隊,勞師遠入,人地生疏,又無堅強的鬥志,也就信以為真。如是一潰就不可收拾,苻堅自己也中流矢,是以晉軍大獲全勝。前線戰報剛到總司令部,謝安正與朋友下圍棋,他看後將文書置在幾案之上,對棋如故。只是胸中喜氣到底無法全部抑制,下棋完畢,他步入戶內,腳上筋肉緊張,一時伸展不盡如意,用力過猛,竟將木屐之底,在門限上踏損,俗通“不覺屐齒之折”,由來如此。

淝水之戰確定了南北朝的長期分裂。以後南朝的劉裕於公元417年入長安,不能久駐。北朝的侯景反復叛變,也曾於公元548年陷建康,不久即為部下所殺,都去統一全國的目標甚遠。

直到公元589年才有隋文帝楊堅的“天下大同”“區宇一家”。至此已去淝水之戰二百零六年。

在這兩百多年內常成為南北兩方拉鋸戰的地區,除了淮南以外,還有湖北的襄陽一帶。這也可以說是北人所擅長的騎兵戰術,至此已無法做有效的發揮。南人所長為水軍,不僅兵力以舟楫輸送,能夠爭取戰場的主動,而且將士無行軍之勞,糧糈有速達之效。只是這種長處,也不能向北延伸使用。淝水之戰時,雙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見其端倪。如《晉書》說苻堅有“騎二十七萬”,只因一水所隔,不能沖鋒陷陣。而晉軍雖獲空前大勝,也不能擴張戰果,仍是偏安江左。可是這長期的分裂,還有它更重要的原因存在。

自從東漢覆亡,中國人口因天災與戰爭的影響,長期由北向南而由西向東地遷移。即魏晉間的戰事,也帶著武裝移民的情調,有如280年之平吳,西晉發動了二十萬人的兵力,至建鄴收版籍,則只有男女二百六十三萬,其南征兵力已占當地人口很大的一個比例。如是華北與華中的空隙,勢必由“十五英寸的同雨量線”以外的少數民族填補,其背景則是他們所受亢旱的打擊,又必較華北為甚。雖然資料不全,歷史上已有甚多的例證:公元333年石虎自長安徙秦雍民氐羌十余萬戶於關東,使居枋頭(今河南浚縣附近),又以羌師率其眾數萬徙居清河之灄頭(河北棗縣)。石季龍則徙遼西、北平、漁陽萬戶於兗豫雍洛。淝水之戰前夕,長安附近的人口又以鮮卑羌羯為多。有如上述,則南朝的北伐,與這種半由自然力量發動的移民方向沖突,不易徹底執行。淝水戰前,東晉之桓溫,曾克服洛陽,又於369年入長安,終在枋頭挫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