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順帝(第3/3頁)

蒙古人傾向實際,不耐心於中國傳統政治的道德觀念和抽象原則。殊不知官僚政治雖有無數矯揉偽飾的地方,其提倡對自身的約束和對人的揖讓卻並不是全部做作。並且這種道德觀念確是各人衷心奉行,或者只成為社會上的一種壓力沒有實際的區別。在當日無法將億萬軍民個別的管理得全無差錯的時候,這些抽象原則之精神上的力量仍不可忽視。最低限度它們維持官僚體制上邏輯的完整,間接培植著民間對朝代的信心。一般說來,蒙古人不能體會到這種文化上的因素是一種行政的工具;語言上的隔閡,無疑的有決定性的影響。即算對儒家思想最為崇重的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Ayurbarwada)一朝也不過由皇帝的命令將《大學衍義》、《貞觀政要》和《資治通鑒》譯為蒙古文。以雙方心理上和社會習慣上的距離之大,其隔閡不能因此彌補,當時漢人留下很多蒙古人不通文墨、他們不屑與之為伍的紀錄。其實官僚不能朗誦詩書,皇帝的聖旨以俚語抄傳,本身不一定成為行政上的差錯,但是集體的講則是這些因素在中國特殊的環境裏,構成統治者不能贏得被統治者自動合作的關鍵之所在,伯顏不過將這鴻溝更加顯明的公諸眾覽而已。

中國的好幾個朝代,都有“中興”一事。大概朝代初年的軍制和財政稅收,到中期已失時效,中興需要一番掙紮,一般新的安排或是改組,或是局部的修正,都要通過社會的中層〔中國作家強調“士大夫”,外國作家則指名為“紳士階級”(gentryclass)〕才能透入到基層機構的民間裏去,這時候不是朝廷的一紙通令可以達到目的,也不是全靠軍事行動所能生效,民間對朝代的信心,常有左右全局的可能。在這裏我們也可以斷言蒙古人的元朝沒有通這一關。要不是過去的紀錄太壞,人心離散的話,順帝這一朝,有脫脫(此是伯顏之侄非康裏脫脫)的領導力量,修遼金宋三史,修賈魯河,使黃河入故道,又有擴廓帖木兒(Köke Temür)的軍事領導力量,朝廷又一度使方國珍降伏,恢復海運,看樣子並不是全無中興的希望。

順帝朝覆亡的近因,由於財政破產,政府所發的紙幣貶值,災荒時無法適時救濟。1351年農民叛變,延及今日的安徽河南湖北各處,將南北的交通截斷,於是鹽徒張士誠乘機占領東南產米的地區,海盜方國珍則阻止了向北的海運。元軍能作戰的只有孛羅帖木兒(bolod Temür)和擴廓帖木兒。後者原名為王保保,因他姑父察罕帖木兒(Caqhan Temür)作義子才取蒙古姓名。這時候元軍也就是就地招羅人馬、餉饋士卒、收納叛軍。孛羅和察罕又因爭山西的地盤內訌而動幹戈。那原來以強悍著稱的蒙古騎兵和探馬赤軍(蒙古以外的人種所組織)這時何在?一個最簡捷的答復,則是幾十年來,他們只有特權,沒有經常的功用,大部人員脫籍改行,所存在隊伍也多虛籍,而且餉項也沒有經常的供應,不僅中國的腹地如此,內外蒙古的根據地也一時動員不起來。一個顯著的例子,則是農民軍有一支其領導人稱為“關先生”者,以遊擊的方式,先攻保定不下,就西向取大同,又出塞占領上都,“焚官闕,留七日”,後來更入東北,至遼陽涉高麗,再折回又威脅上都,最後才給孛羅帖木耳擊降,可是如入無人之境已六年。

元朝最後十年內,宮廷多陰謀,能作戰的將領則被處死,也和多數民族所主持之朝代的覆亡如出一轍,最後只剩了一個擴廓帖木兒(他的名字意為青鐵),朱元璋也稱他為“奇男子”,可是為時已晚,只能隨著“北元”的流亡政府效忠於塞外。

中國的“第二帝國”經過北魏北齊北周和隋的經始,有了唐朝的發揚光大,又經過五代十國的地方分權,和宋之再統一。元朝的試驗,又沒有產生任何積極性的結果。等到朱元璋組織明朝時,他一方面好像行動自由,全帝國由他擺布;一方面他的視界也仍受近千年來歷史衍進的限制,因之他的作為,也仍無法超時代的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