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威尼斯?(第2/4頁)

當日主持《抗戰日報》編輯廖沫沙後為中共高幹,也在文革期間受過一段折磨,我稱之為沫沙兄,僅僅知道他思想左傾。在他看來,我寫那篇文章卻是表現我的思想不成熟。也還是不假思索先用小資產階級的觀點隨意批評指摘的表現。今日想來,我當日對階級觀念之不夠認識,事誠有之,可是並不是小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間的矛盾。而是知識分子與未受教育的群眾之間的距離。在中國社會裏講,知識分子也是一種階級,即傳統士大夫階級的延長。

本來“知識”早就應當全民化,雖說當中也有粗細深淺之不同,卻不能為一群所謂“分子”者所獨占。知識分子,英文為intelligentsia,據我所知道的今日還只能適用於蘇聯及中國。即有知識分子,也必有無知細民。這也是此世界上兩個泱泱大國至今落後而不能民主化的症結之所在。這兩個國家企圖民主化,其方針不在加強知識分子的地位。因為民主即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不能如傳統社會之天下興亡,全由士大夫階級包辦。俄國的intelligentsia在19世紀即有此種警覺。所謂“民粹運動”(populist movement)者,即由知識分子發起。他們男女都有,放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自動下放到鄉下當小學教員或是客棧雜貨店的經理。可是沒有結構的改革(unstructured reform)到底不能成器。鄉民無知,不識好歹,反對這群熱心人懷疑,或者驅之出境或向沙皇的特務人員密報,此運動也夭折。

以上所說我自己兩段人身經歷已是五十年前事。當時我也不知道英文中的intelligentsia和俄國的populists。也仍不顧左翼右傾,只是憑著個人英雄主義盲人瞎馬的亂闖。1941年我在成都軍校畢業後,於國軍十四師當少尉排長,足穿草鞋,一個月後已是滿身虱蚤,也經常被行伍出身的同事逼著吃狗肉。至此才發覺我們士兵之中有極少數是抗戰以前募兵時代的“遺老”。他們希望靠行伍出身升官,和我軍官學校出身的利害沖突,也經常想方法和我作對。一般征兵所得則半屬白癡,否則亦是痹癃殘疾,不堪教練。我可以想象他日我們沖鋒時一擁上前,只好不較分寸,死傷狼藉;退卻時即作鳥獸散,各自逃命。我和他們勾心鬥角後,再度忖量之余,發覺他們入廁時以竹片瓦塊當手紙,又不免良久惻然,而深嘆人間何世。這時候後方城市如昆明重慶除了少數“發國難財”的外也算是一片赤貧。可是和我們部隊的生活一比,又已經是兩個世界。至此才領悟到中國是一個“未經整體化”(not integrated)的社會。兵士被征入伍,主要的是沒有社會地位。若為知識分子,則有各種免役避役代役的機緣。因之“壯丁”被征入伍,用繩子牽套著送來,逃亡時即不需訊問,可以就地槍決。這些事實,成萬上千,也不容我們右傾保守即可以在歷史上掩飾。而且也因為我們組織上有此弱點,才引起強鄰入侵殺進堂奧。

兩年之後,我在駐印軍當上尉參謀。這時候兵員已經通過一段選擇,裝備也由美國供給,可是這未經整體化的情形依舊存在。我也知道自己偶一出入於陣地最前方,已經獲得各方贊揚。可是有不少的戰士,已經兩次受傷三次受傷依然派往作尖兵斥候,成日整夜與死為鄰。我曾親眼看到有些士兵一足穿網球鞋,一只登不合尺寸的橡皮靴,在泥濘之中蹣跚。在森林之中的黑夜裏我曾親耳的聽到他們談天,提及“恐怕要到密支那才有大休息哦?”至此已引起無限之同情,駐印軍無掩埋隊,有些在公路線外人跡罕至的地方戰死的士兵,只就地掩埋,情況緊急時幾鍬黃土也可以算數,也可以想見以緬北之傾盆大雨不幾小時就骸骨暴露。也可想象他們也是人子人夫。他們在國內的家屬還不知道彼此已是陰陽異途,恩斷義絕,卻還仍是生死莫蔔,將信將疑。偶一開追悼會時,我們聽到讀祭文中有“嗚呼,草長鶯飛,故國之春已暮,剪紙招魂,他鄉之鬼尤新”的辭句,深覺此情此景屢現眼前,而不能責備軍中文職人員舞弄筆墨了。

這和我所說的旅行有何相幹?又與此文劈頭提出的威尼斯何涉?

因為五十年來的胡闖瞎闖,我獲得了一段將世事縱橫曲折前後左右上下觀察的機會。我既非忠貞謀國之士,也並非投機分子。只因介入兩者之間,才能保持著作史的主觀和客觀。一個國家與社會與時代完全脫節,並非任何人之過失。只是這種情形必招致革命。許倬雲教授曾大書:“革命不仁,以萬民為芻狗。”曾在法國以“老虎總理”著稱的克裏蒙梭(Clemenceau)也曾說過,“革命總是一個大整體,一個大方塊。”既然如此,則只有帶集體性,而無從在每一個人之間保持著人身經驗之合理合法,也談不上公平與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