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論子學時代(第2/5頁)

吾人對於趙翼所謂天意,雖不同意,然貴族政治之崩壞實當時大勢之所趨。此在春秋之時已見其端,故寧戚以飯牛而得仕於齊,百裏奚以奴隸而仕於秦;此庶人之升而為官者也。《詩》有黎侯之賦《式微》,《左傳》謂:“欒,卻,胥,原,狐,續,慶,伯,降為皂隸。”(昭三年,《左傳》卷二十,《四部叢刊》本,頁十六)孔子本宋之貴族,而“為貧而仕”,“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此貴族之降而為民者也。如是階級制度,遂漸消滅,至漢高遂以匹夫而為天子,此政治制度及社會組織之根本的變動也。

與貴族政治相連帶之經濟制度,即所謂井田制度。《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左傳·昭七年》羋尹無宇曰:“天子經略,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內,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左傳》卷二十一,頁十六)所謂王土王臣,在後世視之,只有政治的意義,然在上古封建制度下,實兼有經濟的意義。上所述社會上之諸階級,亦不只是政治的、社會的,而亦且是經濟的也。蓋在上古封建制度下,天子、諸侯及卿大夫,在政治上及經濟上皆為人民之主。例如周以土地封其子弟為諸侯,即使其子弟為其地之君主兼地主也。諸侯再以其地分與其子弟,其子弟再分與庶人耕種之。庶人不能自有土地,故只能為其政治的經濟的主人作農奴而已。《左傳》、《國語》中所載當時之政治,皆不過有數幾家貴族之活動;所謂人民者,但平時為貴族工作,戰時為貴族拼命而已。王船山曰:

三代之國,幅員之狹,直今一縣耳。仕者不出於百裏之中,而卿大夫之子恒為士,故有世祿者有世田,即其所世營之業也。名為卿大夫,實則今鄉裏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疇,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讀通鑒論》卷十九,《船山遺書》本頁十六)

“其助耕之氓”,即系農奴,夏曾佑曰:

井田之制,為古今所聚訟。據漢唐儒者所言,則似古人真有此事,且為古人致治之根本。以近人天演學之理解之,則似不能有此。社會之變化,千因萬緣,互為牽制,安有天下財產,可以一時勻分者?井田不過儒家之理想。此二說者,迄今未定。茲據秦漢間非儒家之載籍證之,似古人實有井田之制,而為教化之大梗。其實情蓋以土地為貴人所專有,而農夫皆附田之奴,此即民與百姓之分也。至秦商君,乃克去之。此亦為社會進化之一端。(《中國歷史》第一冊,頁二五八)

史謂商鞅“壞井田,開阡陌……王制遂滅,僭差無度,庶人之富者累巨萬”(《食貨志》,《前漢書》卷二十四上,同文影殿刊本,頁七)。此農奴解放後“民”之能崛起占勢力為大地主者也。所謂井田制度之崩壞,亦當時之普通趨勢,不過商鞅特以國家之力,對之作有意識的、大規模的破壞而已。

其次則商人階級亦乘時而占勢力。《漢書》曰:

及周室衰,禮法墮。……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余。……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富者土木被文錦,犬馬余肉粟。……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貨殖傳》,《前漢書》卷九十一頁三)

此謂因“王制滅”,“禮法墮”,故庶人崛起而營私產,致富豪。然若就經濟史觀之觀點言之,亦可謂因農奴及商人在經濟上之勢力,日益增長,故貴族政治破壞,而“王制滅”,“禮法墮”。商人階級崛起,弦高以商人而卻秦存鄭,呂不韋以大賈而為秦相,此資本家之與當時政治外交發生直接關系者。總之,世祿井田之制破,庶民解放,營私產,為富豪,此上古經濟制度之一大變動也。

【注】《左傳·昭公十六年》:“宣子(韓起)有環,其一在鄭商。宣子謁諸鄭伯。子產弗與。……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恃此質誓,故能相保。以至於今。今吾子以好來辱,而謂敝邑強奪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左傳》卷二十三頁十四至十五)按誓詞所約,在以後皆為不成問題之事,而乃信誓旦旦。可知貴族之欺壓商人,在當時為常事,而商人原來地位之低,亦可見矣。

此種種大改變發動於春秋,而完成於漢之中葉。此數百年為中國社會進化之一大過渡時期。此時期中人所遇環境之新,所受解放之大,除吾人現在所遇所受者外,在中國已往歷史中,殆無可以比之者。即在世界已往歷史中,除近代人所遇所受者外,亦少可以比之者。故此時期誠中國歷史中一重要時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