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之宗教的哲學的思想

孔子以前,無私人著作,今搜集《詩》、《書》、《左傳》、《國語》中所說,足以代表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之宗教的、哲學的思想者,以見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人智之大概。

一 【鬼神】

人在原始時代,當智識之初開,多以為宇宙間事物,皆有神統治之。《國語》雲:

昭王問於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皥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祭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楚語下》,《國語》卷十八,《四部叢刊》本,頁一至二)

此所說雖不盡系歷史的事實,然古代人之迷信狀況,大約類此。覡巫尚須為神“制處、位、次主”,則神之多可知。神能降福、受享、能憑降於人,則系有人格的可知,及乎“民神雜糅”之際,“民神”且“同位”,“神”且“狎民則”,則神之舉動行為,且與人無異矣。此時人有迷信而無知識,有宗教而無哲學。此時人之所信,正如希臘人所信之宗教,其所信之神,正如希臘人之神。至於夏、商以後,則有“天”、“帝”之觀念起,似一神論漸有勢力,然多神論亦並未消滅。《左傳》、《國語》除“天”外,尚多言及神。周厲王時苪良夫曰:

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周語上》,《國語》卷一頁六)

《左傳·桓公六年》,季梁雲:

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左傳》卷二,《四部叢刊》本,頁七)

又莊公十年,曹劌曰:

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左傳》卷三頁六)

《國語·惠王十五年》,有神降於莘。內史過曰:

國之將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國之將亡,其君貪冒辟邪,淫佚荒怠。……民神怨痛,無所依懷。故神亦往焉,觀其苛慝,而降之禍。……若由是觀之,其丹朱之神乎?(《周語上》,《國語》卷一頁十二至十四)

《左傳·僖公五年》,宮之奇雲:

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左傳》卷五頁七)

《國語·晉語·文公四年》,胥臣曰:

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故《詩》雲:“惠於宗公,神罔時恫。”(《晉語》四,《國語》卷十頁二十五)

《國語·周襄王十八年》,王曰:

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裏,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周語》中,《國語》卷二頁五)

《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曰:

夫君,神之主也,而民之望也。(《左傳》卷十五頁十六)

又昭公元年,劉定公曰:

……其趙孟之謂乎?……棄神人矣。神怒民叛,何以能久。(《左傳》卷二十頁六)

以上所引,屢言百神,可知神之眾。神人並稱,而執政者之最大責任,在於“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否則“神怒民叛”,必不能久。周襄王又以上帝與百神並稱,則上帝不在百神之內。內史過以有神降於莘之神為丹朱之神,則至少所謂神之一部分,即是人鬼。關於鬼之記載,《左傳》中有數處。《墨子·明鬼篇》亦多述古代關於鬼之傳說。此對於鬼神之信仰以後漸衰。孔子“敬鬼神而遠之”;(《雍也》,《論語》卷三,《四部叢刊》本,頁十七)“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論語》卷二,頁四至五)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進》,《論語》卷六頁四)蓋孔子對於鬼神之存在,已持懷疑之態度,姑存而不論;墨子則太息痛恨於人之不信鬼神,以致天下大亂,故竭力於“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