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論子學時代(第3/5頁)

在一社會之舊制度日即崩壞之過程中,自然有傾向於守舊之人,目睹“世風不古,人心日下”,遂起而為舊制度之擁護者,孔子即此等人也。不過在舊制度未搖動之時,只其為舊之一點,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動搖,則擁護之者,欲得時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從,則必說出其所以擁護之之理由,予舊制度以理論上的根據。此種工作,孔子已發其端,後來儒家者流繼之。儒家之貢獻,即在於此。

然因大勢之所趨,當時舊制度之日即崩壞,不因儒家之擁護而終止。繼孔子而起之士,有批評或反對舊制度者,有欲修正舊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舊制度者,有反對一切制度者。此皆過渡時代,舊制度失其權威,新制度尚未確定,人皆徘徊歧路之時,應有之事也。儒家既以理論擁護舊制度,故其余方面,與儒家意見不合者,欲使時君世主及一般人信從其主張,亦須說出其所以有其主張之理由,予之以理論上的根據。荀子所謂十二子之言,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也。人既有注重理論之習慣,於是所謂名家“堅白同異”等辯論之只有純理論的興趣者,亦繼之而起。蓋理論化之發端,亦即哲學化之開始也。

孟子曰:

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滕文公》下,《孟子》卷六,《四部叢刊》本,頁十三)

莊子《天下篇》曰: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莊子》卷十,《四部叢刊》本,頁二十五至二十六)

《漢書·藝文志》曰: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前漢書》卷三十頁三十)

所謂“聖王不作”,“賢聖不明”,“王道既微”,即指原有制度組織之崩壞也。因此崩壞,故“道德不一”,故“時君世主,好惡殊方”;而“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上古時代哲學之發達,由於當時思想言論之自由;而其思想言論之所以能自由,則因當時為一大解放時代,一大過渡時代也。

【注】《藝文志》所謂“時君世主,好惡殊方”一點,本亦為戰國時代思想發達之一因。吾人試看後來皇帝顯宦及富商巨賈對於學術之關系,便可知矣。但春秋戰國時代時君世主,及當時社會,所提倡之學術,與後來皇帝等所提倡者,何以不同,則不能不以春秋戰國時之政治社會經濟的背景說明之。時君世主及社會之提倡學術,非春秋戰國時代所特有之情形,故未多論及之。

三 【子學時代之終結】

世多以戰國之末,為古代哲學終結之時期。蓋一般人以為秦始皇焚書,禁天下藏“詩書百家語”,故覺秦時如一野蠻時代,以前學說,至此悉滅。其實秦始皇“第燒民間之書,不燒官府之書;第禁私相授受,可詣博士受業”。(崔適《史記探源》卷三。參看鄭樵《通志·校讎略》,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秦皇李斯之意,蓋欲統一思想,非欲盡滅當時之學說也。[3]故秦始皇所立博士中有各家學者。(王國維《漢魏博士考》,《觀堂集林》卷四)雖在整齊畫一制度之下,思想言論,失其自由,學術發展誠受相當阻礙,然秦亡極速,不致有大影響。故在漢初,諸家之學仍盛。文帝好黃老家言,為政以慈儉為宗旨。竇太後亦好黃帝老子言。蓋公教曹參以清凈治國家。汲黯修黃老術,治民主清凈。淮南王延客著書,雜取各家之說。[4]司馬談敘六家以道家為最高。賈誼明申商。晁錯嘗學申商刑名。韓安國受韓子雜說。主父偃學長短縱橫術。《史記》、《漢書》,均明言之。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雲:“至孝文皇帝,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於學官,為置博士。”(《漢書》本傳)可見漢文帝時之博士,中亦有各家學者也。至於《禮記》及所謂《易十翼》,為儒家重要典籍,其中亦有為漢初儒家者流所著作者。《春秋·公羊》家言,亦至漢始為顯學。故儒家哲學,亦在漢初始完備也。觀董仲舒對策之詞,亦可見當時之情形矣。

董仲舒對策曰: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董仲舒傳》,《前漢書》卷五十六頁二十至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