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北朝之玄學(下)(第4/7頁)

《逍遙遊》“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注雲:

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老莊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當塗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莊子注疏》卷一頁十二)

普通所謂之“返樸還淳”,亦《莊子注》所反對者。《刻意》“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注雲:

苟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苟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鞹,庸得謂之純素哉?(《莊子注疏》卷六頁八)

“龍章鳳姿”,皆系“自然之質”,故雖有“非常之觀”,而亦為至素至樸。必雜有矯飾之物,始不為素樸,而應“返樸還淳”也。

六 【聖智】

《老子》雲:“絕聖棄智,民利百倍。”(《老子》十九章)據上所引,吾人可知《莊子注》並不反對聖智。《莊子注》不反對聖智,而只反對學聖智。《馬蹄》“及至聖人……”注雲:

聖人者,民得性之跡耳,非所以跡也。……夫聖跡既彰,則仁義不真,而禮樂離性,徒得形表而已矣。有聖人即有斯弊,吾若是何哉?(《莊子注疏》卷四頁十七)

《天道》“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注雲:

當古之事,已滅於古矣。雖或傳之,豈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後至焉。(《莊子注疏》卷五頁五十六)

聖智之所以為聖智,亦系天機之自然,其“龍章鳳姿”,“乃至素也”。但學之者僅能學其“跡”,學其“形表”,“形表”不真;而已往之“跡”,亦無所用於今,故反對學聖智也。

《胠篋》“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注雲:

此數人者,所稟多方,故使天下躍而效之。效之則失我,我失由彼,則彼為亂主矣。夫天下之大患者,失我也。(《莊子注疏》卷四頁二十九)

《胠篋》“擢亂六律……”注雲:

夫聲色離曠,有耳目者之所貴也。受生有分,而以所貴引之,則性命喪矣。若乃毀其所貴,棄彼任我,則聰明各全,人含其真也。(《莊子注疏》卷四頁二十八)

又“故曰大巧若拙”注雲:

夫以蜘蛛蛣蜣之陋,而布網轉丸,不求之於工匠,則萬物各有能也。所能雖不同,而所習不敢異,則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為方,能圓者為圓。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不責萬民以工倕之巧,故眾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皆自能,則大巧矣。夫用其自能,則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欐也。(同上)

人各有其性,各有所能。聖智之所以為聖智,亦不過順其性,展其能而已。若別人棄己之所能,而妄學聖智,“則性命喪矣”。李白生來即是李白,不能不是李白。無李白之“性”,而妄學李白,則“未得國能,又失故步”,必成為《儒林外史》中之詩人矣。聖智既亦不過自展其能,故使人“各任其能”者,無廢聖智之理。不過無聖智之資者,不可失我從彼,不安其性耳。此雲:“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欐”,乃注《莊子》“棄規矩,欐工倕之指”之文,非謂別人可任其能,而工倕不可任其能也。《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注雲:

夫舉重攜輕,而神氣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勝者,雖復絕膂,猶未足以慊其願,此知之無涯也。故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苟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萬機,泯然不覺事之在己。此養生之主也。(《莊子注疏》卷二頁一)

《齊物論》“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注雲:

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雖希翼鸞鳳,擬規日月,此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故齊物而偏尚之累去矣。(《莊子注疏》卷一頁四十九)

可見《莊子注》並不以為吾人應使“負萬鈞”者皆負十鈞,應使鸞鳳皆改為燕雀。不過燕雀鸞鳳,皆應“止乎本性”,而不“求外”,“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聖智之知,皆在其“至分”之內。世之天才,皆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皆是無為;故雖有莫大之知識,亦不名為“知”。若《儒林外史》中之詩人,皆出於勉強,皆是有為,其一知半解,亦是“知”也。

《人間世》“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