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浩然之氣章解(第4/4頁)

“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者,理直則氣壯,理曲則氣餒。浩然之氣,亦復如是。上文說;曾子得不動心的方法是“守義”。孟子的“集義”,與曾子的守義,有相同處。朱子集注,謂,孟子之不動心,原出曾子,是矣。然曾子與孟子,仍有不同。蓋曾子的“守義”,是就一件一件底事說。而孟子的“集義”,則是就一種心理狀態說。就一件一件底事說,遇事自反,不直則屈於“褐寬博”,直則“雖千萬人吾往”。此所謂“守義”也。就一種心理狀態說,此狀態是集許多道德底行為而自然生出者。此所謂“集義”也。又曾子由守義而得底大勇,雖大,而仍是關於人與人底關系者。孟子由集義而得底浩然之氣,則是關系人與宇宙底關系者。由此方面說,孟子的集義,雖原出於曾子,而其成就則比曾子又高一層,又進一步。因此孟子的不動心,與曾子又不同了。如照《集注》以“持志”為孟子得不動心的方法,則其不動心,即不見得與曾子有何顯著底不同。

養氣的工夫,要在“勿忘勿助”。此點宋明道學家言之甚多,大要得之,茲不再論。

《孟子》下文公孫醜又問:“何謂知言?”照我們的講法,知言即明道的另一方面。孟子說:“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何以能知?即因其對於義理已有完全底知識也。亦可說:對於诐辭,如知其所蔽;對於淫辭,如知其所陷;對於邪辭,如知其所離;對於遁辭,如知其所窮;則對於義理,更有完全底知識。

孔子曰:“智者不惑,惑者不憂,勇者不懼。”不惑、不憂、不懼,即是不動心也。我們常說:疑懼,憂懼,疑即是惑。此三者本是相聯帶底。不過孔子此言,亦或只就人在人間底不惑、不憂、不懼說。人在社會間能不動心,固亦非易,然尚不是由浩然之氣所得之不動心也。浩然之氣,就其是氣說,使人不懼。知言使人不惑。浩然之氣,是配義與道所生者,故有浩然之氣者,不懼亦不惑。不懼不惑,尚何憂之有?此不惑、不懼、不憂,又不是只限於在社會間者,此有浩然之氣者,所以能“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也。

《中庸》說:“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此所謂知,即明道也。又曰:“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有浩然之氣者,堂堂立於宇宙間,雖只是有限底七尺之軀,而在此境界中,已超過有限,而進於無限矣。

到此地位者,在社會間自然“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自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能淫、不能移、不能屈,即是不動心也。其不淫、不移、不屈,又不是強制其心,而使之如此。若果如此,則其地位只是告子的地位。若有此等行為者,以為應該如此,所以如此,則其地位,只是曾子的地位。有浩然之氣者,自然不以富貴為富貴,貧賤為貧賤,威武為威武。所以其不淫、不移、不屈,是莫之為而為底。朱子說:“浩然之氣,清明不足以言之。才說浩然,便有個廣大剛果意思,如長江大河,浩浩而來也。富貴、貧賤、威武,不能移屈之類,皆低,不可以語此。”(《語類》卷五十二)朱子此言,正是我們以上所說底意思。到此地位者,真可以說是一個“頂天立地”底“大”人,“大丈夫”。所謂“頂天立地”,正是“塞於天地之間”及“上下與天地同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