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第3/6頁)

袁天罡焉能不知?卻道:“武士彟雖出身低賤,文武不甚出眾,卻對上恭順,馭下謙和,實心任事頗能合眾,倒也稱得起安撫一方的上佳人選。況且利州乃蜀地門戶,何等沖要?當今聖上心智縝密,既然敢把他這非親非厚的人派來,還命其總管利、隆、始、靜、西、龍六州軍事,足見他謹慎本分,拜訪一下倒也無妨。”古來多少術士因相面算命壞了事,若非略知根底袁天罡也不敢貿然前往。

“也罷!”李淳風喬模喬樣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全怪我花光了錢。開國功臣也好,木材販子也罷,只要肯掏錢便是個大善人。且去會他一會!”

利州都督府就在城北,兩人須臾便至,見門庭廣闊、院墻高築、門旗飄擺、甲士伺衛,無不威嚴肅穆——都督領一方軍事,乃是三品大員;況乎武士彟代管六州,乃是大都督,又有國公爵位,更加非比尋常。離著老遠便有衛兵厲聲呵斥:“哪兒的野道士?來此做甚?”

袁天罡不慌不忙掏出信件交與衛士,衛士又轉遞守門兵長。那人識得都督筆墨印信,見長官措辭恭敬,自然不敢開罪,忙換了張笑臉降階相迎:“兩位持都督拜帖而來必是貴客,然事不湊巧,都督出巡隆州不在府內,實在抱歉。”

李淳風不禁皺眉:“不知何時能歸?”

“早則明日,遲則後天。”

倘因公務而來還可叨擾,為了相面怎好逗留府衙?有心不圖這筆錢財,回轉成都又耽誤時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袁天罡只得悉心囑托:“我等暫居城東驛店,都督若回你且稟報,就說山野之士袁天罡、李淳風聯袂來訪。”他心裏撥弄小算盤,武士彟回府之日若知他身在利州必定遠接高迎延請入府,總勝於老著臉皮再來。

兵長諾諾應允。兩人無可奈何牽馬而去,不禁相對苦笑——幾文銅板不夠住店,附近又無寺觀,恐怕要與店家啰唣賒賬了。垂頭喪氣離去,未轉過街角忽聽背後有人喊嚷:“二位高人慢行!”回頭觀看,見那兵長又追了上來,滿臉堆笑謙恭至極:“卑職不曉事,方才慢待貴客了。我已稟報我家主母,夫人也素知兩位大名,懇請相見。”說罷搶過馬韁繩,點頭哈腰請他們回去。

南北朝以來風俗漸改,女子已不似兩漢那般緊守閨門,一家主婦爭訟曲直、造請逢迎、代子求官、為夫訴屈無所不為。北魏文明太後掌國二十載,隋之孤獨皇後與文帝共襄國政,本朝平陽公主招兵買馬鏖戰關中,誰人不知“娘子軍”大名?女子連戰場都上得,登堂見客更不稀奇。可眼下卻是丈夫不在,婦人把倆大男人請到家做客,不免有些尷尬。李淳風小聲咕噥:“這位國公夫人也真不一般。”

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緣故?武士彟之妻非等閑之輩,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風大為詫異:“弘農楊氏怎配與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門第觀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發講究門當戶對,高門不配小戶。其時有“五姓七望”之說,隴西李氏、趙郡李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皆頭等的高門大戶,仕宦中人若娶這五姓之妻乃榮耀之事。稍遜這幾族的還有弘農楊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河東柳氏、河東裴氏、蘭陵蕭氏、瑯琊王氏等,以及鮮卑貴族漢化改姓的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獨孤氏、竇氏、高氏、陸氏等。

其實隋楊宗室出身於北魏邊鎮,楊堅稱帝後往自家臉上貼金,自詡弘農楊氏,世人不敢反駁,久而久之也被視為弘農一脈。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戶又出身商賈,怎會攀上這等名門?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來——武士彟原有妻子,後在京為官,家眷留於家鄉,六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於公務,自始至終未回鄉理喪;太上皇感念他舍己為公,竟親自主婚,把隋朝觀王楊雄的侄女、始安侯楊達之女楊貞嫁給了他。

李淳風越發驚嘆。前朝楊雄、楊達豈尋常之輩?楊雄不僅是楊隋宗室,隋文帝時還曾主持過朝政,與高颎(jiǒng)、虞慶則、蘇威並稱四貴;楊達也官居納言、開府儀同三司。雖說隋唐換代,楊氏族人在朝為官者依舊不少,楊雄長子楊恭仁在李淵在位時曾任宰相,另一子楊師道尚長廣公主,還有個外孫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隨夫入宮誕育皇子,便是當今的燕賢妃。諸多權貴都是這位楊夫人的親戚啊!

兩人整理衣襟越發鄭重,比見武士彟本人更謹慎。兵長揖讓他們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馬匹;武氏家仆施禮來迎,引他們繞過正堂徑赴後宅,在廊下設座——這本非會客之處,但婦人不講許多規矩,蜀地氣候炎熱,在此列座倒也涼快。仆僮往來奉上茶果,又端來清水讓他們凈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觀庭中花草絢麗頗覺愜意,漸漸不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