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從明至清的忠君思想

中央集權易於將規則性因素強加於日常事務;它能嫻熟地管理社會控制的各個細節;制止初露端倪的亂跡和微末的越軌行為;維持這種既不能稱為墮落,也不能名之進步的社會現狀;使社會處於一種行政官員習於稱為秩序井然和社會安寧的困倦的管理狀態。一句話,這種體制長於防範,而非有所作為。

阿列克斯德·托克維爾
《美國的民主》,第91頁

1660至1661年清廷發動進攻的結果,是使遭到失敗與羞辱的江南士紳徹底氣餒了。如今,嚴肅的抗清復明思想幾乎煙消雲散。當然,社會上的盜匪事件仍不時發生。盡管著名的張三終於在17世紀60年代被巡撫韓心康的部下抓獲,但清朝蘇州當局徹底剿滅太湖地區的不法分子仍需要幾年時間。不過,由於一個政治上的原因,復明的旗幟落入了一些騙子和偽君子的手中。例如,1666年,清廷發現自稱是明室後裔的朱光輔和朱拱橺一直在平湖(嘉興府)和常熟(蘇州府)封拜明朝的官爵。起初,這些精心封緘和空話連篇的“偽劄”,使巡撫衙門想起了鄭成功北伐之前到處頒發的那種委任狀。但是,就連對有關明朝殘余勢力的陰謀的流言都高度敏感的清朝當局也很快意識到,這與其說是政治陰謀,不如說是一場騙局。二朱實際上是在通過以嚴君甫為首的一群學醫的人和煉丹家去出賣委任狀,“布散偽劄偽旗”(答應復明以後授以高官厚爵),而嚴君甫則專門以其煉丹術行騙為生。與這些偽劄一起被發現的,還有一個被這些騙子稱為周代王室珍寶的精巧華麗的小玩藝。簡而言之,他們的復明陰謀不過是一場鬧劇,既是針對空想家的欺騙,又是迎合不識時務者的空想。

最後的明朝忠臣

由於詩人有意借此抒發情感,明室衰亡的歷史已開始呈現出悲劇性的浪漫色彩。因1657年的江南科場案而辭去清朝國子監祭酒之職並被沒收了大部分家產的吳偉業,曾詠頌過名妓陳圓圓,據說吳三桂是為了她才背叛明朝的。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

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迳塵生鳥自啼,

屜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裏愁。

吳偉業畢竟歸順了清朝,因而深懷負罪之感,並使其懷舊之情罩上了一層陰影。

故人慷慨多奇節,

為當年沉吟不斷,

草間偷活。

艾灸眉頭瓜噴鼻,

今日須難訣絕。

早患苦重來千疊。

脫屣妻孥非易事,

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人世事,

幾完缺。

似乎是為了贖罪,吳偉業寫了許多詩作來紀念殉國的忠臣。他還對佛教產生了興趣,並在生前的最後幾年裏,同錢謙益的老師弘儲和尚一道研習佛學。但他在一個闊綽朋友的莊園裏安下新家之後,仍有大部分時間是同彭師度、吳漢槎和陳其年——“江左三才子”——等詩友一起度過的。表面上,他似乎無憂無慮,“賁園花木翳然,有林泉之勝,與四方士友觴詠其間,終日忘倦。”但他的內心卻充滿憂郁,而這種心情看來與1644年崇禎帝自縊時他沒能做出自殺的決定有關系。1671年吳偉業在彌留之際要來紙筆,寫道: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於人。

他終年63歲。

在吳偉業看來,明朝的覆滅是一種古老而浪漫的原始模式的再現,迷人的名妓使政治家們忘記了自己的職守,從而導致了國家的滅亡。由此,亡國的哀傷便會激起人們對詩的興趣,並增加其美感。正如17世紀《明末四百家遺民詩》的編者卓爾堪所言:“當天步移易之際,天之生才反獨厚”。那些詩才不如吳偉業的文人通常都轉而寫史。這既是為了紀念1644年的事變,也是為了埋葬這段歷史。黃宗羲曾寫道:“予觀當世,不論何人,皆好言作史。”當時,這一代明朝的忠臣對自身的歷史有著強烈的羞恥感;他們以1644年為界,將自己的生活劃分為截然不同的前後兩個階段。有些人,如著名的人物畫家陳洪綬(1599—1652),在明亡之後更改了自己的名字,這反映出他們對自己以往那段歷史的悲劇意識——即陳洪綬所謂“悔遲”。

其他人,如歷史學家張岱,則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張岱是紹興一家以好善樂施著稱的望族的後裔,其曾祖父是1571年的狀元。1644年以前,他泰然自若地陶醉於漂亮的僮仆和嬌美的侍女,以及戲劇、音樂、煙火、華服、佳肴、名茶等享樂之中。他在魯王朱以海的小朝廷裏供職時,清軍征服了浙江,從此他便放棄了所有這些享樂。他舍棄了家裏的山莊別墅以及他自己的書齋和稀世古玩,而歸隱山林,去編撰他那部記述明朝歷史的名著《石匱藏書》。當時,他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