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湖廣初熟 第十節

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二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份外妖嬈。汴京城中一切平靜如昔,唯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著這場大雪份外清楚的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連下了幾道詔令,措辭嚴厲的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份,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顥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子與顏子並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圭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的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於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詔書,中午便匆匆就離京,竟連太皇太後與太後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驛。而昌王趙顥,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的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只是昌王府從接到詔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一些了解內情的官員議論紛紛了,昌王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呢?當然更令他們難以猜測的,卻是太後的心裏,是在想些什麽?眼下暫時的平靜,下面究竟掩伏著什麽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樣,在白雪消融之前,人們誰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麽。

昌王趙顥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中,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艷,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並非尋常俗世。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內窗明幾凈,陳設卻極為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著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一個青衣書僮正引著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極之寬大的鬥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著頭,隨著那青衣書僮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

當那書僮與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僮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子,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屋中誦讀之聲嘎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裏面打開了。青年男子走到門口,淡淡的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顥。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鬥蓬,露出裏面的道袍,隨手將鬥蓬遞給那僮子,然後才看著面前的昌王,淡淡的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顥一邊把他請入屋中,一邊揮手令那僮兒退下。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這屋中與外面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中陳設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裏供暖的。

親手為客人奉茶之後,趙顥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麽?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別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著昌王,肅然道:“王爺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麽?”

趙顥不以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麽禍事?”

“王爺為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只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顥的關系顯然非同一般,是以並無一句虛言,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麽?”趙顥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為小王看相……”

“王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為強盜所傷,身上又無分文,若非王爺救治,我有死無活。因此在告辭之時,我破例為王爺看了相。王爺之相,貴不可言。但是天下的至道,變化無窮。小道雖自以為識人不差,卻不敢以為世上之事,竟能僅以相術來定命運。”

趙顥心中略覺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並非尋常傍倚大戶豪門求取榮華的道士,所以並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長所言,自是至理。但是小王素服仙長之能,眼下的情況,還要請仙長能不吝賜教!小王並非是敢覬覦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經成人,小王自當安於這昌王之位,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實是因為皇子太小,主幼則國疑,許多事情不可預料。小王實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夠好轉,自然萬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願受罰;但萬一皇兄大行,則小王絕不會允許朝中出現霍光、楊堅,令我大宋錦繡山河改名換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