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第十節(第2/7頁)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汙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陜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的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巖、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麽?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只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巖。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盡量不參預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巖對防務的主導權。

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的瞪著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石越常常會不自覺地想起狄詠在自己身邊的日子。雖然明知道這個人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石越對狄詠,由一開始的提防、算計,慢慢變成了欣賞與尊敬。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有著勇敢、忠誠、熱血諸多的美好品質,還有著在當時代的人身上十分難得的品質——尊重階級較自己低的人。狄詠對待每一個士兵都非常的關心,對普通的百姓,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輕視,在一起巡視地方的日子裏,石越能感覺得出來,他對士兵與百姓的關心,並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罕見的自居於平等地位的關心。

這樣的品質,在一個出身世家,結交盡官宦貴族的青年貴族身上出現,無論如何,石越都認為是一個異數。既便是桑充國,對待普通的百姓,雖然一樣的同情與關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隱隱有著一種自居於精英的感覺。在一投手一舉足之間,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態度。其實,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長期身居高位之後,竟也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這種姿態來。只不過這一點,石越自己是感覺不到的。

這種連石越與桑充國都沒有的品質,竟然出現在狄詠的身上,這讓石越對狄詠的感覺,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多了一份驚訝與尊敬。

但是現在,這個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級,卻正血淋淋的懸掛在慶州城外!

石越一直不敢將狄詠戰死的消息送回長安,他無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雙烏黑的眸子中,會有怎樣的心碎與絕望?還有那個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幾乎石越試圖設想如何向清河交待這件事情,但是剛剛想了個開頭,就逃避似的放棄了。

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受到兩宮太後與皇帝的責罰不久,又緊接著失去自己摯愛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時亦永遠地失去父親。似錦的繁華,竟是在瞬間就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無盡的傷痛……石越無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兩條人命!

初為人父的石越,此時對孩子的感覺,已經是到了一個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這麽多年來,從來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對人生的眷戀。看到狄詠的首級,想到清河與她的遺腹子,石越總會想起在長安的妻子與女兒……戰爭與死亡,對於心有掛念的人來說,永遠都是一件值得憎惡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卻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戰爭不可避免。此時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時機——戰爭已經開始,不打勝的話,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墻,卻都不敢正視那顆首級。

他每次都會刻意的將目光偏離狄詠的首級。

當初將狄詠放在環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軍中的威名,來威懾敵人。石越在理智上,並不認為劉舜卿的計劃有什麽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與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你所欣賞、尊敬的人,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這個人的首級此時還被敵人懸掛在城外的時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覺到古代戰爭的野蠻。他甚至忘記宋軍其實比西夏軍更重視首級之功這一事實,只是在心中一點點的加深對西夏的嫌惡。

與此同時,一種羞辱的感覺,也在與日俱增。

事實上,石越幾度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贊成王恩的建議。

身著玄甲的賈巖筆直的站立在下方,一只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臉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見任何神色。惟有一襲黑色披風,被鉆進廳中的西風掀動衣角,微微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