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十節(第6/7頁)

秉常如同燃燒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依舊鎮定自若的母親:那蒼白的臉上,絲毫沒有驚惶,甚至還有淺淺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遂而寧和,似乎有著包容一切的平靜,但正是這種平靜與包容,讓秉常感到更加的憤怒,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間覺得她此時的目光有些象母親了,“可是太晚了”,他憤恨的想,“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那熟悉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仿佛慈愛的叮嚀。難道她等待的也是這一刻麽?等待她唯一的兒子以這樣方式成就霸業,所以她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歡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的冷笑兩聲,但這聲音發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因為這根本不是人的聲音,竟象是野獸發出的嗬嘿聲。他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劍,劍尖一分分的向前遞出,可對面那容顏上的表情卻似是不會改變一般,他忽然間有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沮喪感覺,兵變成功的喜悅在瞬間蕩然無存,贏了嗎?真的贏了嗎?他有片刻地恍惚,便在這一瞬間,一股溫熱的液體忽然濺上他的臉,鮮亮腥紅的鮮血漫過他的視野,一個沉重的身體墜掛在他的劍上,令他幾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劍。

是梁太後自己撞上了劍尖!!!

耶寅脫口驚叫了一聲,但他隨即馬上明白——勝利了,徹底的勝利了!他毫不猶豫地屈膝跪倒,大聲道:“兀卒,太後舊疾復發,痰湧氣塞,遂至大漸,於未時仙馭升遐!請兀卒節哀順便!”禹藏花麻也隨即跪倒,沉聲道:“兀卒節哀!”

但秉常卻只是神情索然地望著梁太後的屍體,仿佛全然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麽。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茫茫人流之中,忽然有人高聲作歌,一人歌,百者應,間雜著低低的嗚咽與淒楚的胡笳樂聲,似乎也匯成了河流,隨著人流,一齊湧向那不可預測的遠方與未來。

這是夏人懷念故鄉的歌謠,幾百年前,他們受吐蕃的威迫,遷移來此,歷數百年經營,建立了興盛強大的大夏國,但他們的心中,依然懷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這曲歌謠就是他們心聲的訴說,如今,他們又要離開自己的家園了,要遷往一個雖在疆域之內,卻又是無比陌生的地方。這又是一場離別,幾百年的輪回,這美麗富饒的塞上江南,竟不知何時才能夠歸來?那遙遠的西方,又將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這個無比頑強的民族?

秉常勒馬於一座小山丘上,注視著那從興慶府一直延伸到賀蘭山下的人流,他聽到他們眷戀淒涼的吟唱,他看到他的子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捧起地上的黃土,珍而重之的包裹在手帕裏,然後藏在最貼近胸口的位置,他們將要離開,他們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會如何坎坷,也不知道歸期,所以他們已經提前將對興慶府的眷念化成了鄉愁,含在這首古老的歌謠中吟唱不休。

但秉常卻相信,他的子民們必將歸來,或許歸期遙遠,但他堅信,他必將再次帶領他的子民們重新歸來,來到曾屬於他們的興慶府,或者走到更接近中原的土地上,一切的繁華都可以重建,只要他們都還懷有戰勝困厄的信心,大夏國就永遠不會滅亡。

“兀卒,這已經是最後一批撤離興慶府的百姓們了,”耶寅低聲說道:“咱們也應該動身了!”他看著那湧向遠方的延綿數十裏的人流,安慰道:“兀卒,你一定能中興大夏的!”

“我一定會!我們還會再回來!”秉常看著他的子民們,仿佛是發下誓言,他忽然仰起頭,看著賀蘭山,道:“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永遠不要忘記!”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耶寅喃喃的道,在這個迅速成熟起來的年輕君主面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秉常重復了一遍,忽然側首向身後的耶寅道:“不,今天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

“是!今日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耶寅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地重復了一遍。

“我要到景宗皇帝的陵前,向他謝罪,也向他盟誓,終有一天,我還將帶領我們的子民歸來,祭祀列祖列宗的英靈!”

雖然暮冬剛過,冰雪才消融不久,但大夏王陵前的春草已經生發,錯亂的布在蒼涼的黃土地上,雖然稀疏,卻也是象征著新生的希望。

秉常遠遠勒住馬,然後脫掉靴子,扯開束發的冠帶,就這樣在群臣的注目之下,跣足散發地踏著初春的寒冰,一步步走向大夏國最偉大的君主夏景宗李元昊的陵墓,然後重重的跪拜在前代君王的墓前,他將臉埋在黃土之上,用自己的嘴唇親吻著那泥土,似乎是想永遠的記住這土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