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二節(第3/6頁)

因笑著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麽?”

李向安連忙答應著去了。

趙頊又將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占著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頊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中,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著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是何等人物,又豈能聽不出話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余年前無異。”

趙頊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麽?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頊話中隱含的暗示,他以衛王之貴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覬覦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醜之變時,只身逃亡至大遼,隨陛下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隨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來著……”

他說到這裏,趙頊心中已是懊悔。他怎麽樣也沒有料到還有這一出,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裏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這樣,朕也要見見這耶律萌才好。”

蕭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過臣還有點擔心……”

“衛王擔心什麽?”

蕭佑丹意味深長地笑道:“臣所慮者,囊中羞澀也。汴京米貴,居大不易。”

趙頊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裏的意思,只道他開玩笑,笑道:“衛王說笑了。”

蕭佑丹卻正色道:“臣卻不是頑笑,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確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確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糍糕團子貴了兩文錢一個。”

趙頊聽出他話中的諷刺之意——這是暗諷他窮兵黷武,卻不顧民生,非聖主所為。他有意誇耀武功,卻不想這後面的帝國,實是憂患重重,並無什麽值得誇耀的。這時被蕭佑丹戳破,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注意,趙頊終不願在諸國使臣面前失了面子——在下意識中,亦是想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臣卻以為不然。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來,得有機會,亦曾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余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緡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為三司使,征利剝下,緡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為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為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為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悠悠道:“國家財計如此,臣雖為北臣,亦為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面子,集英殿中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的事情,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據,不得不依賴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於支持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也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啟動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復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陜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裏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制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麽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面,趙頊心裏還是支持認可這個計劃的——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極為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如今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絕不是公平的指責。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造成益州處於極大的危機中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也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