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十節

何家樓。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只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只,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財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著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雇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後,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準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只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傭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只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擅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這樣的茶會,是淩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是只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將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子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系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態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將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帶著周應芳的表弟回淩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輦國開戰已漸漸灰心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