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第一節(第2/5頁)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後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裏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向皇後含著熱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躁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於西漢。又何必要什麽輔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後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後,便不當請太後券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後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況且這六輔政之設,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子親政,官家欲太子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將為諸葛?將為霍光?或將為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詔後,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頊那是便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詔的不妥。他這份遺詔,或者能夠保證兒子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難道朕的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著叫李清臣與安燾來修改遺詔,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中猶疑不定的神色——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時匯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他稟奏,不料聽到的,確是契丹即將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將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付這一切?縱然能安然度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他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覺得五內如焚,腦子仿佛要在瞬間炸開了一樣。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陣陣劇痛中,趙頊仿佛詛咒發誓般在心裏呐喊著,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後、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子都那麽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呃——呃——”終於,趙頊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仿佛一霎那間撕裂了他的大腦……殿外,風雪更烈。

“太醫!快傳太醫!”福寧殿內,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後搖動著趙頊的身體,哭的死去活來。

李向安早已沖出去,領著幾個太醫跑回寢殿,幾個太醫呆呆地望著床上的趙頊,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地輪流為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後,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你們……這是做什麽!?”李向安朝著幾個太醫嘶叫著。向皇後卻是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地跌坐在床邊。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地叩著頭,顫抖著聲音稟道。

頓時,福寧殿內,一片死寂。但隨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仿佛驚醒了所有人,殿裏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中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內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地朝著皇帝寢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候,沒有人還會留意,福寧殿南邊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內侍聽到哭聲,沒有隨眾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此時正在福寧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中傳來的哭聲,便也呆了。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麽事發生了,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著幾寸厚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到福寧殿內外跪倒痛苦的內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進入殿中,石越完全無視跪倒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寢殿走去,沒有人想起阻攔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親眼看見趙頊的屍體,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趙頊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因為他的眼睛大睜著,面容卻扭曲得近乎猙獰,宛如僵硬的雕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著,仿佛想要抓住什麽卻終究不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