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 第六節

熙寧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後接連幾日要陰不陰,要晴不晴的天氣,令人更生煩悶。石得一的心情,但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喜怒無常。這日清早,只因為口脂的香味有點不對,他便懷疑是婢女訂購口脂時以次充好,大發雷霆,將幾個婢女罰著跪了幾個時辰。

在汴京的貴人中,石得一的生活並不是很奢侈。內侍的生活格調,是跟著皇帝、太後、皇後們決定的。若皇帝喜歡節儉,內侍卻活得十分講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險的。內侍們也會拉幫結派,熙寧朝的幾大宦官,彼此間關系其實都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麽親熱,有個什麽把柄落到別人手裏,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為他手裏有別人的許多把柄嗎?

但是,在幹燥的冬天,嘴唇的確容易凍裂,塗上肉色的口脂保護嘴唇,卻只是一種生活必須。大宋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在冬秀,口脂甚至也是禁軍將士的配給。在表面上不能夠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裏卻很向往奢華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上,石得一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尤其存心。當時習慣在口脂中添加各種香料配方,尤其是婦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樣,這亦是她們吸引異性的一種花樣——文人們喜歡用“香唇”來形容女子的嘴唇,在當時其實並不是什麽誇張或者比喻,而只是純粹的寫真。塗了一些用名貴的香料制成配方的口脂,輕輕在手臂上親一口,袖子裏的香味甚至會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來說,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會特別講究香料的。這香料的作用,不過就是為了遮蓋口裏的異味。若是一個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為“香唇”,未免就會讓人懷疑他有不同尋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這方面特別的敏感。他知道哪裏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其嗅出其中摻雜香料的產地,他的口脂全部都是令商家按他親自擬定的配方,購買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會認真地對著銅鏡塗好口脂。只要聞到那種獨特的香味,感覺到嘴唇的濕潤,石得一便能感覺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石得一忽然感覺嘴邊的香味有點不對勁,而他竟然說不上來是為什麽!以往,無論口脂裏攙了什麽不對勁的東西,他都能輕易地辨別出來,但這一次,他卻只是感覺出香味的異常,卻完全不清楚裏面攙了什麽雜質!他並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時間,想要聞出來那是什麽原因,卻一無所獲。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將心中的怒火發泄出來。

石得一覺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讓人感到惱火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石得一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知道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誰又厭惡自己……高太後便是不喜歡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煩的一個。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後就不會給自己好日子過。但石得一卻沒想到傳言會出現得這麽快——宮裏面不少內侍宮女都在竊竊私語,說高太後想要讓李舜舉取代石得一,勾當皇城司。

對宮廷生活不絕了解的石鑒一,當然知道宮裏的傳言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每個傳言背後,必有一個真相存在。更何況李舜舉在熙寧朝的內侍中雖然不是最得寵的那幾個人,卻偏偏是石得一忌憚的內侍之一。外臣早就對自己心懷不滿,若是讓李舜舉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誰會為自己說話!

俗語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別是內侍尤其如此。但是像石得一這樣得罪了太多人的內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時都是一種奢望。內侍被貶到邊遠偏僻的地區,作為囚犯一樣被拘禁,最後染上瘴癘淒慘地死去,這樣的事情並非沒有先例。士大夫們因為親友朋黨眾多,還能存個生存中原的指望,但內侍要活著想回來,卻要艱難萬倍——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寵的內侍能冒著各種風險替一個前朝獲罪的內侍說好話。

每次石得一想到這種結局,就會不寒而栗。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這種恐懼感就愈發真實。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卻還抱著一絲僥幸,也許將來高太後不會趕盡殺絕,能夠容他在大名府安度晚年——盡管那也已經很淒涼。但宮裏的流言,卻讓石得一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

既然皇帝還沒死,就付出流言來太後想對付自己,那麽皇帝大行之後,自己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會上碰到的幾個年輕的台諫,那些台諫看到自己的時候,是斜睨著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聲,根本不理會自己,換在以前,哪怕他們心裏再討厭自己,面子上總要抱著拳尊稱一聲“押班”。不僅台諫如此,兩府的態度也讓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見著兩府的宰執們,對自己要麽就是愛理不理,要麽就是呼來喝去,視如奴仆。盡管皇城司已經很低調行事,但樞密使韓維還是經常雞蛋裏挑骨頭,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頓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