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六節

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醉酒鬧事”!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子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禦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禦史,這次也罕見的無人說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不過,對於高太後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只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布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後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采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後,高太後雖然口裏挽留,但是心裏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呆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後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於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石越堅信,只要將趙顥打發到南海去,一切的懷疑都將煙消雲散。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只要爭取到司馬光的支持,高太後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半便會支持此議——而那只是幾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只要獲得司馬光支持,那麽,在公布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分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面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只有簡單幾樣果子、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幹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麽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實,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的望著王安石。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麽。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子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心裏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預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面的判斷,又怎麽可能打動司馬光?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麽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中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面子,只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當殿反對有用麽?”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後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只恐更堅太皇太後之意。”

“介甫有點……”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後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後,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後!”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麽?人無欲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後,太皇太後實是已有心魔!”

“侍中說得不錯。”石越也不由點頭應道,“在下亦有這種感覺。”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子明是說……”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後、皇上有殺子、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後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只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後無論做什麽,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撥離間,只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