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 第五節

熙寧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觀內。

李昌濟瞥見一眼桌子上的一張《汴京新聞》,“……鴻臚寺主簿吳從龍以輕佻罷監興寧場稅——吳嘗首建封建之議?嘿嘿!”他擡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臨,“先是北海侯奪爵安置,如今是吳從龍罷監場稅——各打五十大板!看來,吳從龍這‘輕佻’二字,未必便這麽簡單?”

潘照臨卻只是默默喝著酒,並不出聲。

“哈哈……”李昌濟望著潘照臨,忽然縱聲長笑,“你潘潛光的那點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論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吳從龍的奏折,泄露給那些宗室,總不是甚難事……不過,北海侯這樣的小人物,總不配當你的槍!”

潘照臨依然不回答,只是眯著眼睛望著李昌濟。

李昌濟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通過一些手段,買通了吳從龍的一個仆人,抄得這奏折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利用一個道士,泄露給了魯國公與蔡國公——他早已打探清楚這兩位的脾性,知道他們正與一個據說算命極準的道士來往甚密……有些手段,簡單卻有效。知道他用什麽手段不難,但是並非人人能做得他這麽漂亮的——他潘照臨做事,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沒有必要親口向李昌濟承認什麽。盡管李昌濟是一個難得的炫耀對象——他一生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僅智謀與身世皆要相當,互相還要能理解對方的志向……潘照臨心裏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明智,讓李昌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確舍不得如此,他亦希望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見證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為,注定是應當孤獨寂寞的。一個謀士,最好是永遠深藏於幕後,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這個境界,從他輔佐石越開始,他從不為人知,到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視,到慢慢的又似隱似現的淡化……這些變化,正見證了他潘照臨,不愧是一個出色的謀士。

但是,在本質上,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獨寂寞。聰明智慧之士,有時候的確會甘於忍受常人難以忍耐的孤寂,但卻無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令天下萬世,都大吃一驚!

即使是陳平這樣的人傑,到了晚年,亦終於忍不住會露出自己的鋒芒!

他潘照臨也希望能如陳平早年一樣,能令最淵博最出色的史家,也無法知道自己曾經參預過哪些事情。但是,他卻希望,李昌濟能夠活著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這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我還記得你當年與我議論謀略之術……”李昌濟繼續說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因此說起話來,亦更加肆無忌憚,“當年我曾說,所謂謀略之術者,不過是如何操縱他人之法門,而要操縱他人,最上者,莫過於剝奪他人之其余所有選擇,令人無路可走,只得就範於我……”

“而你卻不以為然,以為這並非最善者。你曾說過,真正善謀者,乃是營造大勢。我所謂的謀略,若遇上智謀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勢已成,世間縱有少數智謀之士不聽擺弄,卻因為這大勢是將世間所有的人都卷了進來,譬如滔滔洪水,幾個人操著幾葉扁舟,無論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還記得。”潘照臨終於開口。

“我當然記得。”李昌濟笑道:“只不過你卻忘記了。”

“哼!”

“你曾說,善謀者,是操縱大勢,而非操縱一個幾個的人。你今日縱然能操縱吳從龍與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勢何?石越倡議封建,操縱的正是大勢,你這點伎倆,又焉能阻止?”李昌濟嘲笑道。

“你以為那是大勢?”潘照臨冷笑道,但不知為何,他心裏卻是不如平時有底的,“大勢是須要順應人心的,所謂大勢,實不過是天下的人心——趙家的子孫,延續一百年後,養尊處優,早已全無血性。所謂的封建之議,要將他們趕到南海,給幾個空爵位,令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群起而反對,亦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

“嘿嘿……這些反對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濟反唇相譏,毫不留情,“你潘照臨智術只及於此麽?宗室的菁華,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輩豈能無半點野心?若無這些人的支持,反對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臨欲挑動宗室反對,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麽?”潘照臨撇了撇嘴,凝視李昌濟,臉上譏諷之意,更加濃了,“難怪雍王不能成事,原來是他有你這個謀主——你李昌濟也配談帝王之術?!難道你李昌濟竟連這都看不出來?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豈能不畏於猜忌?他們縱然心裏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對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說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趙宗達是打什麽主意,或者還難說;但趙仲先,嘿嘿!你以為他不想要封建麽?他又真的怕什麽瘴癧?此君私下裏最愛讀的,是兵家與商君書!只不過宋室猜忌同姓百余年,他聽到這消息,首先的反應,絕不會是歡欣鼓舞,而一定是又驚又懼,又疑又怕……如趙仲先這樣的人,越是聰明,越是有野心,時時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們一定會大聲附和反對的聲音,若果真封建了,他們安享其利;否則,他們也不至於招致飛來橫禍!指望著這些宗室們站出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