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楚國逢劫盜 數語達款誠(第3/7頁)



樓上諸人沉默一陣,這些話好象說到他們的心坎裏去了。其實他們都是立身謹嚴的官吏,謀反這樣的事是想也沒想過,不過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罷了。現在亡命出逃,隱姓埋名,也是因為不想連累宗族。他們都是世代為吏的良家子,被誣謀反是很讓宗族蒙羞的。

於是他們各各面面相覷,突然如將軍打破了沉默,大聲道,好,使君大人的話甚為有理。禮尚往來,得使君大人良言,下臣也有薄禮相贈。說著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滿,嗖的一聲,箭如脫韁之馬,直奔正當中那輛沖車而去,啪的一聲,釘在那沖車的旗杆上,發出咯咯斷裂的聲音。一個縣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駭然道,使君大人,這賊刑徒的箭竟然射在起先那枝箭射出來的箭孔裏,貫穿了積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湧起一陣煩悶,看來自己的勸告並不管用,最終只有派人硬闖了,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將贖金拱手相贈的。他慨嘆了一聲,正要發令強攻,這時聽得如將軍又繼續大聲道,我大漢臣民當以孝立身,大人所言,下臣佩服之至。沒想到使君大人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解,讓我等真如發蒙一般。下臣願意束手就擒,隨使君大人回縣廷去候罪。說著將弓和箭壺往外一扔。



余下諸人見他扔下武器,愕然了一下,有一人勸道,如將軍,劫質是大罪,會處磔刑的。

如將軍緩緩地說,諸君如何決定,如某不敢相強。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漢家忠臣,做劫質這樣的事的確太不應該,剛才是一時糊塗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願意被人罵為劫盜。

可是我們已經這樣做了,免不了被罵。現在後悔又怎麽來得及。

如將軍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無愧於心,又有何憾。

諸人沉默了,顯然這個如將軍是他們的主心骨,於是突然一起紛紛道,下臣也願隨府君回去領罪。說著紛紛將手中劍、戟扔到樓下的山坡上。只聽得咣當聲不絕,在黑夜中聽來尤為錚琮悅耳。

這下變故,讓樓下縣吏無不驚異,沒想到這個年輕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竟把這樣天大的難事用區區幾句言辭就化解了。其實小武自己也拊心暗呼僥幸,他之所以勸楚王等回去,就是從箭上所系的竹簡書信,判斷這些賊盜並不普通,一定有點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脫的貴族子弟。通常這樣的貴族子弟,因為從小受的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極要面子,更有無上的家族榮耀感。倘若是一般賊盜,還可以借助繡衣使者的威風震懾他們,但是對付貴族子弟和逃亡長吏,這樣做只會適得其反,他們寧願死也不會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實身份,死了還丟一份臉。而如果采用儒家大義來激將,反而會激發他們內心深處無時無刻欲湧發出來的驕傲和自豪,那是一種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裏的驕傲和自豪。因為這種自豪,他們寧願隨時殺身成仁。小武只是這樣猜測,自己的確也沒有多大的把握,沒想一試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點軟了。

不過他的精神還是很振奮的,立即大聲道,諸卿如此申明大義,果然不枉曾為我大漢良吏,臣武甚為敬服,此案臣武一定在皇上面前代為求情,從輕發落。

樓上傳來聲音,謝使君大人,臣等死有余辜,不敢勞使君大人美言。說著,聽見腳步雜沓聲,魚貫下來幾個人,領頭的一個,看年齡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劍眉如漆,穿著墨綠色的深衣,腰間的玉帶上,嵌著美人秀頸形狀的帶鉤,金色絢爛。小武遠遠一看他的氣勢和帶鉤的色澤,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虛,這人一定曾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緊跟著他的一個人肩披玄色胸甲,頭上戴著平上巾幘,唇上兩抹短須,看上去好生面熟。小武腦子裏一閃,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日在青雲裏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麽?真是再巧不過了,那時他是何等囂張,現在身份和自己正好相反了。不過小武馬上暗笑自己,身為一郡太守,難道能學那些沒大志的縣廷小吏,睚眥必報嗎?古人有言,賢才共有幾品:謹敕於家事,順悌於鄉黨,這樣的人,可以為鄉裏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無害,這樣的人可以揚名於縣廷;而廉平公正,寬和有固守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公輔之士。自己到了現在,連二千石這樣的秩級都不算是什麽理想,只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難道不應該表現得更像一個長者嗎?當年韓安國因小罪下獄,遭到獄吏田甲的羞辱,韓安國曾不服氣地問:"何苦相迫如此?雖然我現在身為階下囚,但是死灰也有復燃一天啊?"田甲竟然拉開褲子對著他的腦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復燃,我就這樣澆滅它。"韓安國心中大怒,卻也只能忍氣吞聲。幸好後來皇帝聽說了他的才能,派遣使者在獄中拜他為梁王內史,從一個囚徒一下成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聽見使者宣讀詔書,嚇得趕忙逃亡。韓安國派人傳告田甲的家裏:"給我乖乖回來,否則誅滅你的宗族。"田甲只好回來,光著膀子去向韓安國謝罪,韓安國笑道:"算了罷,你這樣的人,還值得我報復嗎?"最後一直善待田甲。而韓安國最後官至禦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這樣不同於凡俗。小武這樣想著,精神更是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