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信簡群吏(第3/4頁)

我心裏暗笑,這個蒼梧君看來也曾讀過幾部漢家古書,還知道塞翁失馬的故事。只是用在我身上,還是有些不倫。如果按照他的客氣話來理解,我的得禍,導致他的獲福,和塞翁失馬的原意相差很遠了。不過這點也不能強求他,究竟他不是中原的列侯世家出身,能把漢話說得這麽流利,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君侯過獎了,沒想到敞還有微名能入君侯之耳,實在萬分榮幸。”我心裏實在頗有些得意。

簡單的客套寒暄過後,牽召看了看立在堂上的水箭刻漏,道:“今日天陰,沒有太陽,已經是漏上數刻了,請使君出去主持宴會罷。”

我走出刺史府的大堂,站在祚階上,牽召和李直、趙信臣站在左右副階,我們四個人一起臨視著庭院。剛才站在堂上的高級掾史,現在也都來到了庭院當中。庭院四周已經陳列好了步障,列好了枰席,官吏們整齊地站在枰席前,仰起脖子,像野鴨一樣看著我們,他們當中有的臉色蒼老,有的還朝氣蓬勃,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臉上。我這個新刺史,會給他們帶來什麽呢?他們一定在想。因為很多年前,我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對蒼梧郡去年一年的治績,我並不了解,於是只能按照太守府提供的官吏名籍誦讀了一遍。人是基本都到齊了,其中還真有不少外郡來的官吏。我發表了一番訓導,接著又宣讀一年中考績優等的名單,受到嘉獎的官吏都興高采烈的上來,接受我頒賜的獎品,並由我親自賜酒一爵,飲盡之後,再讓我為他們披上一襲繒袍,撫肩勉勵。獎品是一笥漆器,內紅外黑,繪著渦紋和雲雷紋,油光錚亮,鑒人眼目,都是由郡府專門從蜀郡買來的。對這些獎品,小吏們並不看重,他們最看重的還是這種被天子使者撫肩的榮耀,從他們千恩萬謝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來。這也曾是我有過的感覺,在漢朝統治的天下,年復一年,代復一代,人的想法工整齊楚,並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然後進行了士卒長矛和弓弩隊的表演,當長矛如林攢刺的時候,從士卒們嘴裏還響起了宏壯的歌謠,我沒大聽明白歌唱的內容,但歌辭中夾雜著的“兮”字,和中原流行的楚歌也沒有什麽差別。大漢的王化是否已經浸漬了交州的每一寸土地,我不敢斷言,但至少在廣信城中,它已經成為百姓們追逐的時尚。弓弩射士的箭法大部分都一般,但基本也合格了。我看見李直臉上露出明顯輕蔑的神色,覺得好奇,不自禁地問他是否看這些人不上。他的回答也有意思:“這些縣卒亭吏,他們也算盡力了。”牽召聽了也笑道:“使君沒有趕上八月的都試,皆是蒼梧郡卒,李都尉親自調教的,那些射士可是百發百中啊!”

怪不得李直這麽輕蔑,不過我倒奇怪牽召為何如此謙卑,怎麽說,他也究竟比李直官秩要高,何必在李直面前低聲下氣。這種情況可不許在我這裏發生,不管李直這個人多強橫,我都要慢慢地把郡兵的指揮權奪過來,慢慢地讓他知道,我才是交州真正的主君。

這時場上發出一陣歡呼聲,原來是一個年輕的郡吏十二箭射中了十一箭鵠的,正舉弓向周圍示意。李直撫須笑道:“太守君,令郎箭術可是越發進步了。”牽召也笑:“這點微末小技,可不敢和都尉君的射士相比。”又對我解釋道:“那位是犬子牽不疑,平日裏也只愛好射箭,不好讀書。”他轉頭對著兒子叫道:“不疑,快來拜見新任的刺史君。”

那年輕人將弓扔下,到階前來施禮,他長得面如美玉,確實儀表堂堂。我誇贊了他幾句,慰勉一番,他高興地退下了。射箭比賽結束,我開始宣布給超過合格要求的士卒都記上一定的勞績。之後,又給新增的七十歲老者頒賜了鳩杖,這些鳩杖是年初蒼梧郡就向朝廷申請的,經過細致審核,按照蒼梧郡提供的名單,皇帝下詔有選擇地頒賜給一些德高望重的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幸獲得這種鳩杖的人,每年節日期間,將獲得縣廷例行發放的肉酒,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些老人從此之後,就可以直接闖入縣廷甚至郡府,和縣令和太守平等對話。除了謀反之類的死罪以外,官吏和百姓不得以任何原因侮辱毆打持有鳩杖的老人,否則判處棄市。無怪乎得到我頒賜鳩杖的老人,個個神氣活現兼如釋重負,他們的家人也不能不對他平增一些尊敬,這種尊敬,或者就是大漢帝國的“孝道”罷。我出自鄉鄙,知道“孝”這種東西,雖然叫得好聽,但在貧苦百姓之間,實際上知之而不能行之,一個兒子在老父面前摔摔打打,勃然作色,那是經常的事,碰到這種情況又能如何?去縣廷告兒子忤逆,固然也能奏效,縣廷將他的兒子判處徒刑,那就更加無人供給他吃喝了。況且鄰裏也會指責他不慈。所以多數老人除了忍氣吞聲苟活下去,幾乎沒有別的辦法。但如果這個老人有了鳩杖,情況就會不同,他陡然變成了有權力和縣令對抗的人,稅賦少交一點,縣廷也不敢逼迫,何況年節還有酒肉頒賜,在這種情況下,孝順這個老人,讓他最大限度地活著,就能給整個家族帶來最大限度的利益。人世間,有什麽事是不帶任何功利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