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詐幻明幽

“使君,何晏的母親來了,說要找你親自辯訟。”任尚把我喚回現實。

“哦。”我道,“還辯什麽訟,人都死了。”我心裏掠過一些歉疚。

耿夔答話:“她還不知道。我沒允許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她這次帶了一些食物,說要給兒子。”說著舉起一個籃子。

我驚訝道:“我聽說他是寡母,這樣可怎麽辦呢?”我揭開籃子上遮掩的布,裏面整整齊齊放著兩個食奩,一個裝著米飯,一個裝著菜肴,切成方形的碎肉,寸許長的蔥。

我望著那食奩裏的菜有點發呆。耿夔奇怪地看著我,我擡頭望望他,理解他目光中的意思,在他眼中,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酷吏。我斷案號稱審慎,然一旦斷定誰有罪,絕不手軟。雖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證在我的做官生涯中,沒有枉殺過好人。實際上,那有可能經常是玉石俱焚的。就說那次在潯陽罷,我到後立即將縣令和一幹掾屬系捕,嚴刑拷掠,百姓聞訊,都紛紛來縣廷揭發縣令罪行,可謂證據確鑿。在我上次離開後,那個告狀婦人終於絕望自殺,而那迎接我的導騎,也來向我告訴了所有的事實。他是仁義裏的街卒,親眼看見那婦人的女兒被縣令的兒子率領一幫家奴搶去,大概蹂躪了幾天幾夜,摧殘致死,又讓家奴滿不在乎地將屍體懸掛在閭裏門楣上。與其說這是制造自殺假象,不如說是玩著一種有恃無恐的遊戲。我很驚訝那位導騎的談吐不俗,詢問他的出身。他開始不肯說,在我的一再懇切下,他才告訴我,他叫杜根,因為得罪了皇太後,天下郡縣逐捕,不得已逃到這偏僻小縣,隱姓埋名當了一名街卒。我氣憤填膺,率領一幹隸卒連夜拷掠縣令父子,打得他們父子倆都傷痕累累。他們開始還很囂張,威脅說要讓孫程來治理我,我哈哈大笑:“就算死,也要先殺了你們這幫惡人。”我命令獄吏用沙袋將他們壓死,並懸屍街市,大書:天下第一賊吏潘大牙及其惡子之屍。街市上萬人圍觀,紛紛唾罵。我又把平常跟隨這父子作惡多端的掾屬和當地惡少年全部捕獲,判了死罪,系押在監獄,很多人不堪折磨,自殺而亡。像我這樣一個酷吏,後來做的事也大多如此,怎麽也會有緊張歉疚的時候呢,耿夔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解釋道:“本刺史雖然不仁,卻不想欺壓貧弱。就說這何晏罷,我開始並不想殺他,誰知他竟會自殺。”我默然了一晌,又道:“也罷,我要親自見見他母親。”

我坐在堂上,讓耿夔把何晏的母親叫來。不一會,一個身材中等,穿著灰色袍服的婦人低頭走上堂,她的頭發梳成高髻,雖然堂上光線陰暗,遠遠看去,仍能看見她的頭發有些斑白,似乎已經將近五十歲。她緊趨幾步,跪在何晏面前,低聲道:“妾身拜見明使君。”

“不須拘禮,請坐。”我啞聲道。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麽自己今天的心腸會這麽軟。

她依舊不動,頭一直低著,道:“妾身這幾日一直想要拜見明使君,怎奈明使君事煩,不能如願。妾身的兒子何晏,據說因為盜墓,被明使君系捕,妾身以性命擔保,這是天大的冤枉。望明使君詳察,還犬子一個清白。”

我心中陡然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婦女說話口齒清晰,口音雖然類似當地土著,卻似乎有些差異。而且她穿著打扮整潔素樸,和當地婦人喜歡繁縟裝飾的風格也頗有不同。尤其是那語音中有些非常耳熟的東西,甚至,甚至可以說帶有家鄉居巢縣的影子。我馬上想到何晏,心中似乎頓時有如明鏡般的澄澈,當初第一次見到何晏,之所以會陡然對何晏生出好感,除了覺得他俊美之外,他口音的特別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只不過我沒有深想罷了。當然,何晏的口音基本和當地官吏無異,如果說有不一樣,那就是和這婦人有點關系。我狐疑地問道:“聽君的口音不類廣信人,君之故籍是否在廬江?”

這婦人突然身體一顫,驚訝地擡起頭來:“明使君好耳力,妾身正是廬江郡居巢縣人,明使君也在廬江做過官麽?”

她的臉一擡,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她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雖不能說相當醜陋,至少也不那麽和諧。天啊,我心裏暗道,看不出言辭如此溫婉的人,面容竟然遭到了如此破壞,我本能地將身體往後一仰,她似乎覺察到了,趕忙又低頭道:“妾身容貌醜陋,嚇著明使君了,請明使君恕罪。不過妾身不是故意的。”

“無妨,刺史不僅僅在廬江郡做過官,還正是廬江居巢人。君叫什麽名字?怎麽來到了廣信?”我的聲音有些幹澀,隱隱感覺這個人和我可能會有關系,胸腔有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