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怒逐疑跡

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說給誰聽,誰都會張口結舌。可是,結果確實就是這樣。我開始懷疑,冥冥之中,可能真有鬼神在掌管著一切,自到蒼梧以來,我感覺自己的心境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有時我徜徉在廣信的大街上,看著那些裝飾奇特的黑黝黝的土著,聽著他們的鴃舌鳥語,以及四顧街道兩旁古怪的垂著長長蔓藤的樹木,就感覺宛若夢幻。一切都洋溢著一種奇詭的陌生,讓我不由得時時駐足在邑中的大道中央,東張西望,或者想聆聽些什麽,心頭掠過一陣陣莫名的恐慌,魚鱗雜沓。大概,這真是一個充滿著神秘詭譎的世界,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對於我二十年來的夢想,正是如此。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阿藟,但我確實從來沒有幻想過她還能活在世上,更沒幻想還能與她重逢。做夢,也沒想過。

我要求阿藟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要回去。她後來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就是何晏,另一個兒子,早入贅到別人家了,她相當於一個人過。讓我覺得驚訝又似乎不驚訝的是,何晏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我的感覺有點荒唐,還有點殘酷,然而這也是事實,按照年齡推算,也差不多是這樣了。除了接受之外,別無他法。當時阿藟被賣到蒼梧,就在蒼梧生下了何晏,他的後夫很大度,一樣對何晏非常喜愛,視同己出。蠻夷之地的人,本不像漢人那麽注重血緣。要換了漢人,娶了來歷不明的女子,頭生子一定會被殺了。在這個問題上,誰野蠻,誰不野蠻,又怎麽說得清?

何晏在獄中自殺的消息當然瞞不住,我當然也不會比阿藟更悲痛,雖然何晏是我唯一的兒子。記得阿藟失蹤後,母親很快又逼著我娶妻,說不能絕後。我不敢對母親公然頂撞,只能虛與委蛇,娶了阿南為妻,可那僅僅是當作一種虛幻的慰藉。我對阿南索然寡味,應付著跟她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這我倒不在乎,對女兒我也一樣喜愛。什麽絕後,什麽祖宗血食,都是很無聊的想法。自天地開辟以來,有多少人被暴君惡吏甚至強盜斬草除根,世間也依舊平靜。天下又有多少父子相詬,視同仇讎的事層疊展示,現世父不慈,子不順,地下的惡父卻想去享受逆子的血食,豈不是太荒誕了嗎?可是這些淺顯的道理,愚民總是不能理解,人創造觀念,又被觀念所奴役,還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愚不可及。

母親那時的臉色卻非常難看,天天張羅著替我納妾,好在她很快就重病去世了,否則真不知道怎麽應付。嚴格地說,我不該對她用“好在”這個詞,作為將我撫養成人的人,她的一生也確實可憐辛苦,雖然這是她自找的,算不上是什麽了不得的恩情。可是,除此之外,她究竟是我自小相依的婦人,就算我不是從她身上剝離而出,那份親密也不會有什麽兩樣。我希望她如大家所想的那樣,活到百歲千歲,雖然老態龍鐘地苟延殘喘並沒有多少趣味。我自己就經常想,有朝一日我老到行動不便,希望上天能及時把我收了去,讓我在一個晚上安詳睡去,再也不必見第二天早晨的陽光,以免受苦。這是人一生最好的結局,活到百歲並沒有什麽意義。可是母親未必會這麽想,她想活得盡量長,沒關系,只要她喜歡,我就高興。我能一直看著她活著,我也高興。但在她死後,我確實有一種微小的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很快被懷念的悲痛所替代,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關於親情這種東西,起先我還有一些事情想不清楚,經歷過何晏這件事,我逐漸有些明白,不管何晏是不是我親生兒子,他沒有和我朝夕相對過,我沒有親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他在我眼中就只是個符號,和別的陌生人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對阿藟來說,卻完全兩樣。總之她因之一病不起,整日昏迷,好幾天後她才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仍舊是哭。我也只能唉聲嘆氣,不知怎麽辦才好。她伏在枕上嗚咽:“難道這是天意,找到了丈夫,就一定要失掉兒子;二十多年來,我一直看著他長大,才覺得你仍在我身邊,還能有活下去的勇氣。現在你回來了,他卻又走了,像霧一樣消散。難道他僅僅是你的化身?注定你來了,他就得走?二十多年了,你們怎麽像季節更替一樣,不能並存,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緊緊抱著她:“你不是也曾經像霧一樣消散了嗎,現在我又把你找回來了。沒有兒子有什麽關系?畢竟你現在還有我。”

她哭道:“你說得這般輕易!什麽沒什麽關系?那是我和你唯一的兒子,是我二十多年的時光。你一天也沒見過他,我卻撫養了他二十多年,我一直把他當成我們曾經在一起的證據,他是我活著的寄托,你怎麽能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