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詐幻明幽(第2/2頁)

她“啊”了一聲,呆若木雞,過了一會才艱難地回答,聲音中帶著水的濕氣:“此事說來話長,連妾身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再提起,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妾身原是廬江居巢縣左長公的女兒,年十七嫁給同縣郡督郵何敞為妻。有一個春天,妾身的夫君奉職巡視郡縣去了,妾身獨自一人在庭院中看花,突然沖進來幾個男子,用個布袋將妾身兜頭罩下,這幾個賊盜將妾身帶到一個屋子裏,欲侮辱妾身。妾身堅拒不從,趁一個賊盜不備,拔出他腰間的書刀劃破了面頰。賊盜覺得無趣,就將妾身賣給廣信一戶人家為妻,這戶人家正巧和妾身的前夫同姓……”

她嘴裏蹦出的每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敲擊著我的心,不知不覺,我的淚水早已沁濕了前襟。她竟然是阿藟,是我心愛的阿藟,簡直是……我感覺這一切如夢如幻,二十多年來,我做過數不清的和阿藟有關的夢,有的歡樂,有的悲傷,而夢中的阿藟,無一例外仍是那種綽約如仙的樣子。像今天這樣的半老婦人,還從來沒有在夢中出現過。我使勁晃晃我的腦袋,可以肯定不是夢魘,我將前額抵在案上,偷偷拭了拭眼淚,揮手叫耿夔他們出去,只留下我和她一人。又擡起頭,咽了咽唾沫,想讓自己的喉管變得濕潤些,道:“你的阿姑和侍女當時沒有陪著你嗎?當時舒縣沒有刮颶風嗎?”

“她們那天去集市了,我因為懷著身孕,感覺不舒服,不大想去,就一個人在家。正是颶風過後,突然闖進來幾個男子的。”她回答道,突然又抖索了一下,“使君,你……怎麽會知道?”

原來母親和阿南一直在騙我,我又假裝站起來,背過身子偷偷拭幹眼淚,忍住悲聲:“你知道刺史叫什麽名字嗎?”

她擡起頭迅疾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奇怪,是的,她沒有認出我,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衣著、聲音、舉止,都和當年有所區別,尤其是,我現在蓄著這麽大的一蓬胡須,又帶著這麽威嚴的梁冠,她怎麽可能認得出我呢?她又低下頭,道:“妾身不敢知道明使君的名諱。”

我道:“如果你的前夫站在你面前,你怎樣才能識別?”

她道:“使君……”她望見放在我幾案上的一個漆盒,上面繪著一只吐綬鳥,眼淚突然下來了,指著那漆盒道:“妾身的前夫,他也……很喜歡吐綬鳥,妾身曾對他說,看見吐綬鳥,將要升任功曹……他還說,將來要去蜀郡為妾身特意訂制一雙繪著吐綬鳥的漆盒。”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昔日的陽光似乎又盤旋在我頭頂上,昔日的微風又在我耳畔回蕩,它帶著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舒縣,仍舊是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們倆仍倚在枕上,望著停在妝奩上的吐綬鳥,呢喃地說著情話。那是何等寧靜而晴朗的一個早晨,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早晨,附帶著我的青春,我的勃勃理想和生氣。我的淚水怎麽也止不住,泌彼沸泉,幹脆就讓它敞露著,悲聲道:“你夫君他難道就這點志向嗎?他不是說,有朝一日一定要當上二千石,車前功曹、賊曹先導,車後主簿奉行,兩邊騎士夾道嗎?”

她顫聲道:“明使君,你怎麽會知道?難道……”

我迅疾緊走幾步,跪在她身前,泣道:“二十多年了,我們都互相視同路人。刺史,就是當年你的夫君,何敞,他早已當上二千石了,可是他心愛的妻子阿藟,卻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了他。”

她定睛看著我,眼光由驚異陡然變得悲不自勝,道:“你,真的是阿……敞,何郎。”我抓住她的肩膀:“當然,就是我,阿藟,你記起來了。剛才我看見那四方的碎肉和寸許的蔥段,就想起了你,我記得你才喜歡將肉菜用那樣的切法……”

她呆呆地望著我,突然站起來,掩面跑了出去:“不,你不要戲弄我了,我現在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你怎會要我。”

我身軀前竦,迅疾伸手扯住她的袖子,將她拉了回來,幹脆張臂緊緊抱住了她:“不,你就是我的阿藟。不管你變成什麽樣,都是我的阿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