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僚上高樓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蒼梧郡的冬天,和中原大相徑庭,我一點沒有感到寒冷,連雪都沒有下一片,院子裏的花每天照樣開得絢爛,在長年陰沉沉的天空籠罩下,總覺得是幅奇怪不過的風景。新年的前幾天,廣信城中愈發熱鬧起來,往常肅穆的刺史府門前大街兩邊,也變換了模樣。各種各樣的鮮花把街道幾乎鋪滿了,只留下當中一條窄窄的過道,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些花都是城外的百姓種植‘的,蒼梧的新年有插花的習俗,家家戶戶都要買一束花回家插在陶瓶裏,伴隨他們度過新春。他們最喜歡的是桃花,賣的都是整條的桃枝,從樹上直接砍下來的,主幹上四向伸展出柔韌的枝條,上面星羅棋布地綴著已開或者未開的桃花,插在陶瓶裏,宛如一棵小小的桃樹,灌上水,它還會逐漸綻放。在許多黃泥夯築屋墻的人家,屋裏的一切都是晦暗的,獨有這桃花的燦爛光彩,才能讓他們稍微領略到一點做人的樂趣罷!桃枝是辟邪的,桃者,逃也,任是多兇惡的鬼怪,見了它就一定要嚇得逃走。據說,萬鬼之門就在東海度朔山的一株巨大的桃樹下,桃樹,因此成為鬼怪的疆夢。一年以前我都會覺得這很荒誕,但現在我想,它或許是真的。

牽召、李直和一些郡縣的屬吏也一起來拜訪我,恭請我去參加新年花市,在他們的簇擁下,我在花市上巡視了一圈,百姓們好像被訓練好了似的,都紛紛舉起鮮花向我致意,歡呼萬歲。這種熱鬧的場面我很喜歡,往年這條街是不許搞花市的,因為讓百姓在刺史府前喧鬧,有損朝廷威嚴。我卻最討厭冷寂,特意命令廣信市令把花市改到這裏。在洛陽見慣了喧鬧,到了蒼梧很難習慣。和這裏處處郁郁蔥蔥、玲瓏暗碧的景象相比,人丁實在顯得過於貧瘠。為什麽草木生活得無比熱烈的地方,人丁的繁衍卻如此羞澀謙讓和推三阻四,我想不明白。總之,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了一點洛陽街市的氣氛,不由得百感交集。

之後,我帶著他們回到刺史府,宣布排宴,二百石以上的長吏可以把家眷帶來,大家一起歡聚慶賀。廣信也沒有多少這樣級別的官吏,除了我、牽召、李直,就是太守丞、都尉丞、縣令、縣丞了,縣令我有印象,上次他特意跑來向我匯報鵠奔亭廢置的事,我還記憶猶新。因為沒話找話,我突然想起了許聖,那個在鵠奔亭見過的人,正是縣廷的小吏,於是問他是不是知道這個人。不知什麽原因,這時我似乎已經有了很好的心理準備,不怕接受一切莫名其妙的信息,我甚至準備聽到他告訴我,縣廷根本沒有這個人,或者再問問縣廷年老的掾吏,他又會回來告訴我,之前確實有這麽個人,不過早在五六年前,或許更早,就已經失蹤了,和蘇娥一家的遭遇一模一樣。那樣,我見到的那個許聖也是一個鬼魂,我曾對他溫言撫慰,推食食之,卻不過是對一個可憐的鬼魂行了一回恩惠,說他可憐,是因為他當時饑饞落魄的模樣,給我的記憶實在歷久彌新。誰知縣令這回毫不猶豫,說:“這個許掾,我當然知道,他家境貧寒,但長得非常俊美,做事也肯用心,經常自告奮勇代替其他掾吏出公差的,只為了多幾錢的收入。不過很不幸的是,在半年前,大概是使君來廣信不久,他突然自殺在家裏,他只有一個母親,難過得很呢。”

這個回答,比告知他是鬼神更讓我很意外:“為什麽會這樣?君肯定他是自殺麽?”

縣令道:“說實話,我不大相信,只是這人向來老實,縣廷的同僚無不喜歡他,他應該沒有任何仇人,我就曾想提拔他,誰會去殺他呢?根本就沒有理由啊。”

我心中無端浮起一陣陰雲,還想問下去,耿夔突然急匆匆進來道:“使君,太守和都尉的家眷都來了,使君要不要接見一下。”

按照禮儀,我不能不接見,何況李直的妻子兒女,我還真想看看是什麽模樣。牽召的妻子和兒子牽不疑我還多少有過數面之緣,很快就應付過去了。他們剛下堂,李直的妻子龔氏和她才三歲的兒子李延壽就上來了。龔氏似乎對我有些敵意,行為舉止倒是無可挑剔,認認真真地對我曲身施禮,言辭中卻透露出些微的不滿,她說:“今天初次來見使君,起初有些忐忑,不想使君並不是兇神惡煞的人嘛。”說著她就笑了起來。她長得身材修長,皮膚黝黑,五官端正,眼睛大而清澈,嘴唇飽滿豐厚,甚至可以說有幾分姿色。我雖然不算很好色的人,但見了長得好看的女子,總免不了有些好感,於是也笑道:“君曾從何處聽說刺史長得兇神惡煞?”她道:“沒有聽誰說過,只是家兄前段時間被使君留在府中做客,讓妾身五味雜陳。”這時李直走過來,打斷她:“使君不過找你阿兄問點事情……還是把延壽抱來,讓他拜見拜見使君罷。”龔氏道:“你自己難道沒長手麽,要我去抱。”雖然嘴上這麽說,還是扭身去了。李直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