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妻魂魄休(第2/3頁)

我在她的床前坐了一夜,想著如果阿藟在天有靈的話,一定會對我有所憐惜。在臥病的最後幾天,她曾屢次說:“這回可以去見晏兒了,阿敞,你自己保重……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你。”不,她都是騙我的,否則,她就會為我留下來。我看著她的面龐,落月照在她的面龐上,雖然當年的美貌已然不存,我仍舊愛不自勝。我這才發覺,其實兩個人相處久了,容貌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心靈的相通才是最重要的。我真希望她只是暫時睡著了,等天一亮還能醒來,還能陪著我。可是我無法欺騙自己,我真的很想問她,為什麽我就不如晏兒重要?難道人的感情真會因失散了二十年而變得有所距離?如果有,我為什麽感覺不到?絲毫都感覺不到!

第二天,我找人來發喪。掾屬們問我,怎麽去通知別人,采用什麽樣的禮節來安葬阿藟?這句話觸動了我,我表面上是獨斷專行的,骨子裏卻很懦弱。我為什麽不能在阿藟死之前,於大庭廣眾之下宣布,她,就是我失蹤二十年的妻子?雖然阿藟一直阻止我這麽宣布,但這不是最堅實的理由。也許,我不是不想宣布,我只是想,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妥帖了再說,我屢次這樣不厭其煩地說服自己,直到我真正下定一個決心。

安葬阿藟的那天,她和後夫生的那個兒子也來了。他長得短小精悍,跟我的晏兒完全不像是兄弟,但我照舊對他存有好感,畢竟他身上流有一半阿藟的血液。我給了他豐厚的賞賜,問他願不願意來刺史府為吏,他說自己天生排斥念書寫字,至今都目不識丁,只怕不能做好。我也沒勉強他,要他翻修一下舊屋,不要再入贅到別人家了,如果有困難,可以隨時找我。他千恩萬謝,甚至臉上開始也露出些許悲容,而剛見到他的時候,他對母親的死好像渾不在乎似的。他用一口帶著濃重本地腔的官話告訴我,他一直覺得母親很奇怪,十年多來,從來就不大願意出門,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他一直很怕母親,很早就人贅了出去,因為待在家裏,覺得陰惻惻的。

唉,他哪裏知道自己母親心中的痛楚,難怪阿藟也很少提起他。喪事辦完之後,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傷中,做什麽事都沒有力氣,只盼著耿夔和任尚能趕快回來,讓我有個可以盡情傾訴的對象,將我從深淵中拯救出來。那晚,我仍舊坐在油燈下發呆,突然耿夔真的跑了進來,他的樣子狼狽得讓我吃驚。見了我,他像被抽了筋似的癱倒在我前面,號啕哭泣道:“使君……下吏辜負了你的信任,出意外了。”

我心中一震,像他這樣一向冷靜的人,出現這種反應是不尋常的,我趕忙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不要著急,你慢慢說。”他泣道:“任尚,他被龔壽的蒼頭〖漢代家奴的一種〗殺死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來。”

這個消息差點讓我栽倒,刺史的權威遭到如此的蔑視,是不可想象的。我差點就拔腿跑了出去,大呼“快,準備兵車,立刻開赴高要縣”,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皇帝,做不到那種劍及履及的氣勢。我只是結結巴巴說:“他怎麽敢,怎麽……”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驚愕,更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我。

耿夔道:“使君,下吏和任尚到了高要縣,打探了好些天,都沒有什麽結果,就商議分頭行動。他去龔壽的莊園附近打探,想辦法遁進莊園潛伏;我則扮成蔔筮師,當面去拜見龔壽。因為我們打聽到,龔壽這個人非常相信鬼神。我想通過鬼神之事,從龔壽嘴裏套出一些線索。不料還沒等我們兩個商量好,就碰到了龔壽家的一群蒼頭,任尚猝不及防,雖然奮勇抵禦,卻寡不敵眾,被他的蒼頭們殺死。我因為有任尚的掩護,搶了匹馬,從小路逃回了廣信。”

“他怎麽會知道你們去打探,難道有人通風報信?”等我略微平靜了一點,開始細細思慮整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耿夔搖頭道:“不大像,我們當時正在龔壽莊園後面的樹林商議。他家似乎剛剛大興完土木,園子裏幾棟髙樓淩空,美輪美奐。這時,我們看見六七個蒼頭出門,好像在討論著什麽,就趕忙踅到院墻的角落裏偷聽。只聽到為首的一個嘴裏嘟嘟囔囔道:‘莊園附近,哪裏有人敢來,少不了還得跑到遠處去。’另一個人道:‘主人為何相信這些歪門邪道,將來被州府查出來,只怕還是拿我們頂罪。’前一個人道:‘倒不是怕這個,我家主人是李都尉的內兄,誰敢惹他?’另一個蒼頭又道:‘那也不一定,新來的何刺史,據說一向以慘刻聞名,前不久還派掾屬傳召我們主人,差點系獄呢。’前一個蒼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何刺史又怎麽了,李都尉一出面,他還不是乖乖馬上把我們主人禮送出門了嗎?蒼梧是李都尉的地盤,牽太守剛來的時候,不也那麽囂張?現在呢,乖得像孫子一樣。我看何刺史,也在這得意不了幾天了。’另一個蒼頭道:‘上次合浦叛亂,本以為可以借機將那姓何的逼走,沒想到竟然讓他化險為夷。’前一個蒼頭道:‘那也是遲早的事,讓他多活幾天罷了。不啰唆了,我們還得辦正事去。’我聽見他們逐漸走近,本來打算和任尚先行避開,再尾隨看他們會說些什麽。這時任尚提議:‘看這幾個人知道不少事情,不如幹脆出來,趁機套套他們的話。’我覺得也有道理,就一起從墻角拐出來,和他們迎頭相撞。我和任尚剛想跟他們打招呼,誰知他們卻立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為首一個大笑道:‘不用跑遠道了,這裏正好有兩個送上門的。’說著拔刀沖上來就砍。任尚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中胳膊。他奮起神勇,奪刀砍倒幾名蒼頭,又奪了匹馬,要我快跑。我沒帶武器,他們又有弓弩,我肩胛中了一箭,好不容易逃了回來。任尚被他們的弓弩射中,就此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