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妻魂魄休(第3/3頁)

他邊說邊哭泣,這個剛強的漢子,當初被我派人拷打得體無完膚,都沒有掉一滴眼淚。我也不由得涕淚橫頤,任尚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們名為君臣,實同摯友。元嘉二年,我被朝廷拜為南郡太守,有一年春天,我帶著掾屬去下屬的宜城縣巡視,勸農耕桑。那天天氣很好,空中滿是春日柔和的氣息,道邊花枝欲燃,璀璨奪目,布谷鳥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情自然也非常好,宜城曾經是楚國的古都鄢郢所在,現在的城墻就是在舊城的基址上修復的,夯土的顏色不一,猶可看見它久歷的滄桑。城南有辭賦家宋玉的故宅,早上我驅車特意去瀏覽了一番,看看到底有怎樣的風景,能哺育出那樣偉大的才士。

宋玉故宅的前面有一條清溪,當地官吏稱之為白公湍,這個名字聽起來也很古雅。溪畔綠樹紅英,掩映著灰色磚墻的房子,如果這真的是當年宋玉住過的,那已經有四五百年了。我在屋子和院子裏踱步,仿佛像魯共王當年漫步孔子故宅中,能依稀聽見琴笛之聲,大概是當年宋玉就經常坐在宅中的堂上,面對這清溪淥水,碧樹春榮,吹笛鼓瑟的罷。而那時,東鄰美貌的處子,就偷偷趴在墻頭,目不轉瞬地看著這位體貌嫻麗的才郎,眼波裏滿是脈脈的情絲。想到這裏,我感覺頭皮一陣發麻,那是一種奇異的幸福和惆悵。我多麽希望,四百多年前坐在堂上撫琴的,就是我何敞;而在東墻上偷望我的,就是我心愛的阿藟。

當然,這是一個美好而愴懷的夢!

我郁郁不樂地乘上車,沿著白公湍迤邐而去,遠望著宋玉的故宅消失在綠樹叢中。沿路原田每每,美風洋洋;鴿鷓喈喈,鑾鈴鏘鏘。白公湍水色縹碧,很難用什麽同匯來形容。逐漸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車隊很快到了西山,突然聽到禦者一陣慌亂的聲音:“府君,不好了,有賊盜出沒。”

我掀開車簾向外望,大約有上百名賊盜,像蜘蛛一樣從旁邊的樹林裏疾速爬出,呈扇子形向我的車隊包抄而來。很快,弓弦聲四起,我趕忙伏在車中,抓起盾牌尋找機會脫身,由於山道狹窄,又猝不及防,馳在我車前的賊曹、功曹、門下督盜賊史等掾吏瞬間全部罹難,其他的侍從則嚇得心膽倶裂,紛紛四散奔逃。這時任尚出現了,從他的穿著來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騎卒,不算和我有什麽君臣之義,他就算逃跑,別人也不會對他有所責怪。但是他不但沒有逃走,反而一縱身跳到我的車上,推開早已斃命的禦者,打馬駕車狂奔,沿著白公湍繼續馳騖,馳人了西山山口的澗下。但是前面只是條狹窄的小徑,不能容車,無路可走。盜賊紛紛追來,我絕望地長嘆一聲,以為此生休矣,勸任尚自己逃命。他一言不發,拔出腰刀,手起一刀,斬下車韌,解下我的驂馬,大聲對我說:“府君,你躲在車屏後,不要出來,讓下吏去迎擊賊盜。”

我雖然佩服他的忠勇,卻也知道眾寡不敵,勸他不要管我,自己逃命要緊,或者我們倆各騎一馬奔逃。他搖頭道:“賊盜正在後狂追,一陣馳射,只怕府君避無可避。府君放心,看我任尚的。”說著他往自己腰間左右系上兩個箭壺,肩挎強弓,一手執刀,一手攬轡,馳馬沖出迎擊賊盜。引頭的賊盜猝不及防,被他劈頭蓋臉砍倒兩個。旋即他將刀插回鞘中,摘下弓來,從腰間兩側不停抽箭,左右馳射,弓弦聲響個不絕,賊盜應弦紛紛落馬。每到有賊盜幾乎要沖到我的跟前,都被他一箭從後貫穿,射殺於地,這場景看得我驚心動魄。不過一頓飯工夫,他來回突馳,共射殺賊盜三十六名,余下的大驚失色,呼嘯一聲,紛紛逃竄,我這才揀了一條性命。之後我自悔不識人,如此勇將,竟然使之混雜在卒伍之中,回去之後,立刻擢拔他為兵曹掾,率領隸卒進擊宜城山中盜賊,月余他就將賊盜全部剿滅。像他這樣勇悍的人,如果不是耿夔親口向我哭訴,我怎麽會相信他喪生在幾個蒼頭手中。不過這也沒什麽好說的,英雄往往見害於豎子,雖然不夠悲壯,卻符合天下的常態。

我撲在案上,一遍一遍回想起當年任尚救我的場景,悲不自勝。好一會兒,我才拍案道:“龔壽,好一個狗賊,連他家的蒼頭都如此草菅人命,何況他本人。他們為何要二話不說就拔刀相向?如果不是知道你倆的身份,怎會如此?”

耿夔道:“這點我也不知。”

我擺擺手:“不用知了,立刻發縣卒,隨我去高要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