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亭解端由(第2/6頁)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來:“你為什麽今天才說。”我曾經奇怪,為什麽自從妻子死後,耿夔就從未再娶。但這種事畢竟是他的個人隱私,我一直以為他懷戀妻子,和我類似,現在想來,顯然是娶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早說的話,你還會信任我嗎?難道我是宮中犯罪受腐刑的閹宦,受了奇恥大辱,仍會奴性大發,對主子忠心耿耿嗎?”耿夔微微笑道。真奇怪,說起這樣憤懣的事,用著這樣憤激的言辭,他的神情卻非常恬淡。

我不說話。他說得對麽?也許不對,就算那樣,我也會用赤誠的心對他,雖然是我打得他喪失了人道,可是,這也不能完全怨我。這世上誰沒有受過冤屈?如果我的赤誠不能化解這種冤屈,那我也認了,我只是不能忍受這漫長的欺騙。

耿夔的臉上沒有絲毫羞愧的表情,他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繼續道:“後來,這位部南郡從事升任了丹陽令,請我去當他的謀臣,我那時悲憤交加,天天偷偷煎藥,想醫好自己的疾病,和妻子生個孩子,哪有心情理他。但我知道他為人酷虐,雖然恨他,卻不敢發作,只能賠笑找理由推托。很快這個人因為殘酷不法被免職,但不久又重新啟用為丹陽令,接著升任南郡太守,成了我的父母官。他又假惺惺辟除我為功曹史,那時我家中已經發生了巨變,因為疾病醫治無效,沒有子嗣,妻子日日嘖有怨言,母親氣得一病不起,很快就魂歸泉壤。憤怒之下,我將妻子毒殺,謊稱是暴病而亡,我自己也想一死了之,誰知這位太守君突然來到我家,請我去做功曹。我見他志得意滿的模樣,心中燃起萬丈怒火,尋思著不如將計就計,想辦法成為他的心腹,再找機會將他毒斃。這位太守君見我謙卑恭謹,果然對我大為信任,什麽話都對我說,我因此知道了他一生中的全部秘密,尤其是他妻子十多年前被風刮走的事,他對我絮絮叨叨,簡直不厭其煩。然而這些嘮叨只能增添我對他的憎恨,他對妻子的失蹤那麽悲痛,然而他殺了多少人的丈夫,離散了人間多少骨肉,怎麽就不考慮別人的痛楚?就如我,被他害得母死妻亡,孑然一人,還得強裝笑顏,似乎遺世獨立,對塵世間的忠孝大義不以為意。諸君說說看,我這口氣能咽下去嗎?”

這番話說得我有些羞慚,我有氣無力道:“嗯,我沒想到把耿掾害成了這樣,你今天這麽做,確實應該。你繼續說下去罷,我還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難得看見使君認錯。那時,為了取得你的加倍信任,每次當你絮絮叨叨說你的阿藟之時,我就假裝回應以百倍的同情,漸漸的你對我越發知心,我可以隨時出入你的臥榻,殺你的機會終於成熟了。但是正當我決定行動的時候,一樁突如其來的獄事,讓我打消了一這個念頭。”

我叫道:“是什麽獄事讓我得以苟延殘喘至今?”

“那次我隨使君去編縣巡視,捕獲了幾個賊盜,因為是幾個蟊賊,使君不屑親自動手,讓我全權處理。一番拷掠之後,他們招供了一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一件,讓我大吃一驚。”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我,嘴角有一絲嘲諷。

“能讓耿掾大吃一驚的事,絕非小事。”說完,我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過無聊。

“那是當然。”耿夔道,“這幾個賊盜說,他們十幾年來,經常幹些販賣人口的勾當,尤其是女子,起碼販賣了上百頭,其中不乏貴家婦女。有些時候,他們也接受一些特別的交易,比如受人錢財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一年在舒縣,他們就收取了太守府一位戶曹的錢財,擄走了那位戶曹的同僚,一位郡掾的妻子。我當時心裏一動,問那位女子是不是長得如花似玉。那幾個賊盜說,十幾年來,他們擄掠的婦女不計其數,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卻如糞土一般。只是最後他們覺得可惜,在強奸她的時候,她用書刀劃破了自己的臉頰……最後,他們將她賣到的蒼梧郡廣信縣一個叫合歡裏的地方。”

我感覺自己兩眼發黑,好像一座駿極於天的大山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將我覆蓋在下面。我的手指抖個不停,哦,是這樣的,當年因為周宣府君的賞識,我確實可能讓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長得豬頭豬腦的戶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覺得對他不住,因為他在府中資歷最高,我兩次升遷,都擠占了本該屬於他的位置。但我從未想到他會這樣暗中害我。因為在我印象中,他長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實得不行,一見我就跟我開玩笑,說我美色官祿兼得,實在命好,誰能想到,這樣豬頭豬腦的庸才也配對我有嫉妒之意,還能想出這麽惡毒的主意來對我。他現在幹什麽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當得大的,因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鄉當個鄉吏,兒女繞膝,應該過得很愜意罷。空閑時他大概會思慮著為自己打造一座豪華的墓室,雇一群熟練的工匠給墓室的墻壁畫滿壁畫,好好喂養後嗣,讓他們繼續他的生活,像大漢天下的絕大多數百姓和官吏一樣。我該怎麽去尋找他……沒想到,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