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懷粉身念”

進了飯廳,飯剛擺好。飯是高粱米混小米,北京普通人不常吃大米飯,因為太貴。菜只有三盤,二大一小,大盤一盤是素燒白菜豆腐、一盤炒蛋,小盤是醬瓜。和尚請康有為入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人坐在這種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種坐法。飯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燙的紅漆桌,簡單而幹凈。正面墻上掛著一幅橫幅,上面寫著:

西漢有臣龔勝卒,閉口不食十四日;我今半日忍饑渴,求死不死更無術。精神時與天往來,不知飲食為何物。若非功行積未成,便是業債償未畢。……

是謝枋得的絕命詩。把這位不食而死的烈士的遺詩,這樣掛在食堂裏,倒是一種含意深遠的對比。

和尚等康有為看完墻上的橫幅後,請康有為用飯:

“剛才有言在先,不為康先生特別準備,我們吃什麽,康先生就吃什麽,請用飯吧。在世俗標準,絕不好意思拿這樣菲薄的菜請客,但康先生不同,所以我也不覺得失禮。”

“法師是真人。”

三個人就吃起來。和尚沒吃以前,把蛋分做雙份,說:“蛋由康先生和普凈合吃,我不吃蛋。剛才康先生看的橫幅,是一百年前廟上一位和尚寫的。康先生是行家,這字寫得怎麽樣?”

康有為看都沒再看一眼,隨便答道:“字是寫得不錯,寫了一手好趙字,只可惜用趙孟的字體,寫謝枋得的絕命詩,未免太不相稱了。”

“這……我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麽。”

“他們是同時候的人哪!趙孟投降了元朝,謝枋得跟元朝不合作,謝枋得死而有知,發現他的絕命詩竟是趙體字,不是太可笑了嗎?”

“啊!康先生說得是。我們淺學,都看不出來,真荒唐、真荒唐。”

康有為笑著,有一點自得的神色。和尚問:

“為什麽一百年前這位和尚寫了這手趙體字呢?這有什麽道理嗎?”

“可有道理呢,一百年前正是乾隆時候,乾隆皇帝喜歡趙體字啊!所以流行趙體。再往前,乾隆的祖父康熙皇帝、父親雍正皇帝喜歡董其昌,所以當時又流行董其昌的字。一切都是上行下效,這是中國的特色。這也說明了,中國的許多事情,要辦,都得從上面來。”

“像乾隆皇帝喜歡趙孟的字,喜歡以外,大概也有政治作用吧?”

“政治作用是很明顯的。元朝是蒙古人,在漢人眼裏是胡人。趙孟不但是漢人,而且是宋朝的皇族,元朝統治中國,有這麽一個人來捧場,當然是很好的號召。乾隆皇帝是滿州人,在漢人眼裏也是胡人,他當然也會援例利用趙孟,何況他真的喜歡趙孟的字呢。”

“那麽趙孟是漢奸了?”

“奸不奸的問題要看用哪一種標準,如果用的是漢滿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國人的標準,對中國人自己的種族來說,並無所謂奸。並且,忠奸問題也並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那麽黑白立刻分明。在一個人閱歷較多一點以後,他有時難免會發現,人間許多對立的問題,如是非、正邪、善惡、好壞等等,並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斷定的。同時對立的情況,往往並不如想象中那樣明顯,對立的雙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還有完全相反的尷尬場面發生。中國正史中,從宋朝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開始,有所謂‘奸臣’傳,後來的正史,像《宋史》、《遼史》,紛紛援例,於是忠奸之分,在歷史上和觀念上,也就愈發顯明。正史以外,中國的小說戲劇,對忠奸的判決,影響極大。尤其在戲劇裏,為了幫助觀眾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紅臉’和‘粉白臉’,也就應運而生,忠肝義膽的自然是勾紅臉,如關公;權奸誤國的自然是勾粉白臉,如曹操。這種分法利落,固然給了觀眾不少方便,於施展愛憎之間,少掉了不少麻煩,但是一旦分錯了,就對不起人了。試看《宋史·奸臣傳》中被戴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趙嗣!而該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彌遠,卻又逍遙於《奸臣傳》之外!由此可見,忠奸問題,並不像書上和民間傳說中所說那麽簡單,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並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還屬容易翻案的,像馮道,就復雜得多了。馮道在五代亂世裏,他不斤斤於狹義的忠奸觀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誰做皇帝,只要有利於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時候,唐質肅問王安石,說馮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王安石認為當然是純臣,是呱呱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為例,反駁說:‘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賢者伊尹在商湯、夏桀間遊走,目的不在對誰忠、對誰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認為馮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這種行為,‘如諸佛菩薩行’,簡直和佛和菩薩一樣偉大呢!例如契丹打進中國,殺人屠城,無惡不作,中國的英雄豪傑,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但是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辭、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雖然對馮道殊乏好評,但也不得不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馮道能夠以‘一言之善’,從胡人手中,救活了千千萬萬中國百姓,這比別的救國者對老百姓實惠得多了。馮道這樣與胡人合作,罵他是漢奸,通嗎?公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