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祖、太宗(下)(第4/13頁)

明既遣使,清以禮待,但馬紹愉於二月初到盛京,阿濟格等直至四十天後始出奏,何疏慢如此?而且既已"乞和",則當一緩松山之圍,即令欲造成既成事實,以為爭取優厚條件的張本,亦不應於破城之後殺一巡撫、兩總兵。觀清之所為,不友好到了極處,根本無和可議;而清官書記載,卻非如此。接前引《清史稿·太宗本紀》雲:

上曰:"明之筆劄多不實,且詞意誇大,非有欲和之誠。然彼真偽不可知,而和好固朕宿願。爾等其以朕意示之。"五月乙巳朔,濟爾哈朗等奏,明遣馬紹愉來議和;遣使迓之。壬午,明使馬紹愉等始至。六月辛醜,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言:"明盜寇日起,兵力竭而倉廩虛,征調不前,勢如瓦解。守遼將帥喪失八九,今不得已乞和,計必南遷,宜要其納貢稱臣,以黃河為界。"上不納,以書報明帝曰:"自茲以往,盡釋宿怨,尊卑之分,又奚較焉?使者往來,期以面見;吉兇大事,交相憂吊。歲各以地所產,互為饋遺;兩國逃亡,亦互歸之。以寧遠雙樹堡為貴國界,塔山為我國界,而互予於連山適中之地。其自海中往來者,則以黃城島之東西為界,越者各罪其下。貴國如用此言,兩君或親誓天地,或遣大臣蒞盟,唯命之從。否則後勿復使矣。"遂厚賚明使及從者遣之。

按:照此條件,以當時明清對壘的形勢來看,可謂相當寬大合理,無怪乎陳新甲"不引罪,反自詡其功"。而馬紹愉的"密語",為陳家童仆誤為尋常戰報的"塘報"者,正就是報告此事。如清太宗果有如此和好的誠意,則與二、三月間所表現的不友好態度為一極大的矛盾,其又何解?

唯一的解釋是:談和根本是個騙局。二月初明使至,三月十三始以"明帝敕兵部尚書陳新甲書"奏太宗"為驗",在此一個多月中,清朝利用明朝求和的行動,暗中勾結夏成德獻城,其言必是:"明主已求和,諸將苦守殉難,白死而已。何不獻城自效?明主先有求和之心,則獻城之舉未為不忠,而富貴可以立致。"觀夫夏成德敢以子為質,不虞有任何變卦,致召不測之禍,即因馬紹愉秘密東來,能堅其信:和局早晚必成,以子為質,絕無危險。

松山既破,敗報到京,說洪承疇、邱民仰並皆殉難,舉朝大震。崇禎驚悼不已,設壇賜祭:洪承疇十六壇,邱民仰六壇。照明朝的體制,一品官賜祭九壇;公侯掌武職,方賜祭十六壇,為最高的榮典。哪知祭到第九壇,傳來消息:洪承疇投降了。當時並曾有旨,在北京外城建祠,以邱民仰與洪承疇並祀,祠成將親臨致祭,得到這個消息,廢然而止,連帶邱民仰亦失去了血食千秋的機會。

洪承疇的投降與明朝之失天下無甚關系,但對清朝之得天下,關系甚重。《清史稿》本傳:

崇德七年二月壬戌,上命殺民仰、變蛟、廷臣,而送承疇盛京。上欲收承疇為用,命範文程諭降。承疇方科跣謾罵,文程徐與語,泛及今古事。梁間塵偶落,著承疇衣,承疇拂去之,文程遽歸告上曰:"承疇必不死,惜其衣,況其身乎?"上自臨視,解所禦貂裘衣之曰:"先生得無寒乎?"承疇瞠視久,嘆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頭請降。上大悅,即日賞賚無算,置酒陳百戲。諸將或不悅曰:"上何待承疇之重也!"上進諸將曰:"吾曹櫛風沐雨數十年,將欲何為?"諸將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諸行道,吾等皆瞽,今獲一導者,吾安得不樂?"居月余,都察院參政張存仁上言:"承疇歡然幸生,宜令薙發,備任使。"五月,上禦崇政殿,召承疇及諸降將、祖大壽等入見。

此事經孟心史先生考證,時地皆不確,為好事者附會之詞。歷史上類此故事亦甚多,如曹彬下江南,容李後主宮內收拾行裝、"辭廟"、"別宮娥";他的部下擔心李後主倘或自殺,回汴京無法交代,曹彬說李後主絕不會死,因為上船請降時,走一條跳板都不免恐懼,膽小如此,絕不會自殺。此即所謂觀人於微。大致清初遺民對洪承疇痛恨特甚,所以有許多諷刺的傳說。

至於清太宗必欲用洪承疇,眼光超卓,倍不可及。孟心史有一段議論說:

考承疇用事時代,實為當時不可少之人物,且舍承疇更無合用之人。承疇以萬歷四十四年登第,是年即清太祖天命元年,在故明文臣中,已稱老輩,可以為招徠遺老,樹立風聲,破壞義師,改其視聽。自崇禎初以知兵名於世,清初漢人為將領者多出麾下,聲勢最張之平西王吳三桂,即其督薊遼時舊部八總兵之一。發縱指示,足孚眾望,而又讀書知政體,所到能勝察吏安民之任,與武夫狼藉擾累者不同。假以事權,執挺為降臣長,用人之妙,無過於此。東南西南天下大定於承疇手,而以文人督師,不似舊日鎮將,各擁死士,有其羽翼。用則加諸膝,退則墜諸淵,了無留戀抵抗之患。以故以督部之尊,為招撫,為經略,所向成大功。(《洪承疇章奏文冊匯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