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祖、太宗(中)

說起來似乎齊東野語,而確為實情,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清太宗一部《三國》敗明朝。這部《三國》還不是陳壽的《三國志》,而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

滿洲之有文字,始自萬歷二十七年,系蒙古文的改良。最早譯成滿文的少數漢文書籍,其中就有一部《三國演義》。太宗熟讀此書,且頗以自矜;他的用兵,自戰略至戰術,往往取法於《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計殺袁崇煥,則脫胎於"蔣幹盜書"。茲接前續引《東華錄》如下:

先是獲明太監工人,付與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榜式達海監收。至是回兵。高鴻中、鮑承先遵上所授密計,坐近工人太監,故作耳語雲:"今日袁巡撫有密約,此事可立就矣。"時楊太監佯臥竊聽,悉記其言。

庚戌,縱楊太監歸。楊太監將高鴻中、鮑承先之言詳奏明帝,遂執袁崇煥下獄。祖大壽大驚,率所部奔錦州,毀山海關而出。

《東華錄》據清朝官文書所記如此;再看明朝方面的記載如何,仍引《石匱書》袁傳以見當時的情事及輿論:

崇煥奏:"臣守寧遠,寇被臣創,決不敢侵犯臣界。只有遵化一路,守戍單弱,宜於彼處設一團練總兵。"遂以王威為請。兵部以王威新奉部劾,不肯即予,留難移時,北騎果於遵化入口。

按:張岱此傳可取,即在敘事公正,並不因為其時對袁崇煥皆曰"可殺"而一筆抹殺。袁崇煥料敵如神,既已提出遵化單弱的警告,兵部即應事先防範;而留難不予王威,全然不符當日平台召見,事事應手的許諾,則追究北騎入口的責任,全在"本兵"。應斬者實為王在晉,而非袁崇煥。

崇煥與祖大壽率蒙古壯丁萬余騎,進援薊鎮。北騎至薊鎮,與崇煥兵遇,不戰,離城數裏紮營。次早直趨京師,崇煥尾其後,亦至京師城下,即上疏,請入城養病,俟病稍痊出戰。上不許,召崇煥陛見,勞以裘帽,即命歸營。是日北騎繞城北,山海總兵滿桂方到,兵未成列,北騎襲之,大敗,全軍覆沒。滿桂侄殺入陣,救出滿桂。滿桂創重,伏馬上馳出城,至城下,請入陛見,遂言崇煥於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議和,殺毛文龍以為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滅寇之局。上猶未信,有二內官被擄,囚營中逃歸,言親見崇煥差官往來,語言甚密者;又言城上瞭望,有見敵兵與我兵嬉笑偶語、往來遊戲者;又言滿桂戰不利,差人往崇煥營,速其放炮,及放炮,皆無錢糧(彈藥)者。

以上所記,得諸傳聞,頗有失實之處,如謂袁崇煥奏請"入城養病"雲雲,已涉於離奇;以下所記,亦復如此:

上大怒,即遣中使二人,召崇煥面議軍事。崇煥欲不往而難於辭,乃以軍中見疑,請以二中使為質;上即以二中使留質軍中。崇煥陛見,即命滿桂與之面質,滿桂見崇煥禦前賜坐,拉之下跪,盡發其通敵奸狀,並言其接濟寇糧,鑿鑿有據。崇煥見滿桂色變,遂不能辯,免冠請死。上命錦衣衛堂上官拿送鎮撫司,即令滿桂往統其軍。

謂袁崇煥不敢陛見,以及見滿桂色變,皆為必無之事。滿桂並未"全軍覆沒",創亦不甚重;否則,崇禎不致"即令滿桂往統其軍"。

事實上是袁崇煥與祖大壽同時奉召陛見,事先毫無跡象顯示此去有何危險,因此召對時驟縛袁崇煥,使得祖大壽股栗無人色。既退,聞山海關、寧遠將卒不肯受滿桂節制,祖大壽乃引所部兵出山海關。如關寧將卒願受節制,以祖大壽的本性而言,還是會跟滿桂合作,共禦北騎。及至祖大壽既奔,滿桂營於永定門外,為清兵所破,滿桂戰死。

其時已復起孫承宗督師,駐通州收容潰卒。當務之急自然是安撫祖大壽,孫承宗與袁崇煥皆於祖大壽有恩,因而孫承宗請袁崇煥在獄中作書,召祖大壽聽命於孫承宗,仍遣出關守錦州,關外局勢暫時可以穩住了。

關內則永平淪陷,由阿敏領重兵駐守,其余清兵於崇禎三年二月退回奉天。五月,孫承宗督師攻復灤州,阿敏怯敵不敢赴援,屠永平官民,偕遷安、遵化守將棄城而遁,孫承宗部將張春追擊,斬獲甚眾,永平、遵化、遷安、灤州四城皆復。阿敏則因此被罰,免死幽禁,他與他的兒子洪可泰自關內所奪得的人口、奴仆、牲畜,俱給阿敏的胞弟濟爾哈朗,鑲藍旗從此易主。時為天聰四年,即崇禎三年六月。

八月間,袁崇煥被難。閹黨本擬借此翻案,目標還不止於袁崇煥,而是借袁案株連錢龍錫。孟心史《明本兵梁廷棟請斬袁崇煥原疏附跋》雲:

時閣臣錢龍錫持正,不悅於閹黨。閹黨王永光復用為吏部尚書,引同黨禦史高捷為龍錫所扼者。遂以龍錫與崇煥屢通書,訐議和,殺文龍為龍錫主使,並罷龍錫。時起用孫承宗,禦建州兵,兵退;遂於三年八月磔崇煥。九月逮龍錫,十二月下龍錫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