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三)

我現在先不查清真詞,不知美成有無此一闋愁字韻的"鳳凰台上憶吹簫",但李清照卻有此詞,錄引如下: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此與趙而忭之作,韻腳完全相同,唯"休"字犯重,所以換頭應押韻的"休休",改為"悠悠"。這就發生一個有趣的疑問了,美成、清照為同時人,但清照已入南宋,行輩稍晚;故如美成有此"愁"字韻一詞,則清照為步韻,趙而忭謂"用周美成"韻亦不錯。問題是,以詞意而論,趙而忭明明是步清照的韻,清照此詞,題作"別情";而全首詞上半闋如為董小宛而作,而下半闋如為冒辟疆而作。李容齋的百首宮詞中,有"睡足日高猶慵起"句,與"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情事差相仿佛。

於此可知,趙而忭加注"用周美成'鳳凰台上憶吹簫'"的用意,不出兩端:一是有所諱,怕人找出李清照的詞來對看,所以特標"周美成";一是有所隱,即是留此疑問,作為暗示,只看李清照的那首"別情",便是董冒二人兩地相思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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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歿於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世祖崩於十八年正月初七,在此四個多月中,宮闈不寧,出乎常情,觀《湯若望傳》及時人記載,參以上諭,情事如見。《湯傳》記:

這位貴妃於1660年產生一子,是皇帝要規定他為將來的皇太子的,但是數星期之後,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於其後不久亦然薨逝。皇帝陡為哀痛所攻,竟致尋死覓活,不顧一切。人們不得不晝夜看守著他,使他不得自殺。太監與宮中女官一共三十名,悉行賜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全國均須服喪,官吏一月,百姓三日,為殯葬的事務,曾耗費極巨量的國帑。兩座裝飾得輝煌的宮殿,專供自遠地僻壤所召來的僧徒作館舍。按照滿洲習俗,皇妃的屍體連同棺槨,並那兩座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都焚燒。

此後皇帝便把自己完全委托於僧徒之手。他親手把他的頭發削去,如果沒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後和湯若望加以阻止,他一定會充當了僧徒的,但是他仍還由杭州召了些最有名的僧徒來。那些僧徒勸誡他完全信奉偶像,並且把國家的入款,浪費於廟宇的建築上。

這段記載,信而有征,張宸《青雕集》記:

端敬皇後喪,命諸大臣議謚。先擬四字不允,而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猶以無"天聖"二字為歉。命胡、王二學士排纂後所著語錄,其書秘,不得而傳。

按:皇後封號,如為嫡後,往往用"承天輔聖";如因子而貴,則必有"育聖"二字,上用"贊天"等字樣。小宛晉後,除"端敬"為稱號外,謚為"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十字;以無"天聖"字樣為歉者,誠如心史先生所說:"端敬既不以嫡論,亦不得以子嗣帝位而得一'聖'字。"於此可知,小宛之子預定將成東宮,《湯傳》所記不誤。

這段敘述中,有兩項重要的透露:第一是董小宛以端敬皇後的身份所獲得的哀榮;第二是世祖確有出家的打算。先談前者。

小宛的喪禮之隆重,在中國歷史上是一般後妃身後少見的。《湯傳》的記載,信而有征;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第二首,在"可憐千裏草,萎落無顏色"以下,共有六韻十二句描寫《湯傳》中所說的"滿洲習俗",如"破萬家"而織成的"孔雀蒲桃錦"、大秦珠、八尺珊瑚,都用來裝飾《湯傳》中所說的"兩座輝煌的宮殿",即吳詩中所謂"割之施精藍,千佛莊嚴飾",而結果是"持來付一炬";以下"紅顏尚焦土"句,進一步證實了所焚者為"精藍"。

又張宸《青雕集》記世祖初崩時的情形說:

十四日,焚大行所禦冠袍器用珍玩於宮門外。時百官哭臨未散,遙聞宮中哭聲沸天而出,仰見太後黑素袍,禦乾清門台基上,南面,扶石欄立,哭極哀。諸宮娥數輩,俱白帕首白從哭。百官亦跪哭,所焚諸寶器,火焰俱五色,有聲如爆豆。人言每焚一珠,即有一聲,蓋不知數萬聲矣!謂之"小丟紙"。

此"丟紙"即滿洲喪禮。既有"小丟紙",自然還有"大丟紙"。張宸又記世祖梓宮移往景山壽皇殿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