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之神(第3/4頁)

在印度,克裏希納(Krishna)也對女人施展了狄俄尼索斯的魔法,尤其是對牧牛女,“他從森林裏,用長笛聲吸引她們,她們離開家、丈夫和家人,在夜裏向他奔去”。[30]受到克裏希納的啟發,十六世紀印度宗教領袖柴坦亞(Caitanya)的追隨者包括“洗衣婦、低下階級,甚至是被排除於階級外的女人”。[31]根據特納的記錄,“她們狂歡、唱歌、跳舞,好像瘋了一樣”。特納接著評論,“狄俄尼索斯和克裏希納的信徒都很狂熱,很難不去聯想彼此的共同之處”。的確,古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永恒少年》(Puer Aeternus,主角便是狄俄尼索斯)中,狄俄尼索斯來自“被遙遠的恒河所環繞的黑暗印度”。[32]其他學者則是將狄俄尼索斯的信仰起源定位在史前時代的希臘,也就是克裏特島和邁錫尼文化。他經常被描繪成有角的神或半人半獸,這表示他可能是古希臘諸神之一,而不是後來從印度引進的神。

希臘女祭司對狄俄尼索斯的瘋狂崇拜與脫序行為,似乎不是來自一般女性對於生育的渴求。古典學者多德(E.R.Dodds)不認為這種信仰的終極目標是生育,因為這個儀式兩年舉辦一次,而非每年都有。此外,象征多產的儀式通常會在春天生機盎然的田野舉行,酒神祭典則是在冬季“山頂的不毛之地”舉行,[33]再說祭典上也毫無任何與性交有關的儀式。遠古的器皿繪畫上,女性祭拜者的圖案旁邊通常是好色的薩梯或“纏繞的蛇”。[34]關於女信徒的瘋狂行為,最有名的文字記錄,是來自希臘詩人歐裏庇得斯(Euripides)的劇作《酒神的伴侶》(The Bacchae)。根據書中描述,性或狂飲並未出現在祭典中,明白地反駁了一般人的偏見。反而是淫欲熏心的彭透斯王(King Pen-theus)目睹並記下女祭司神秘的儀式。他在那裏看見睡著的女人,“她們完全倒趴在地上,但姿態莊重,不像人家說的酩酊大醉,或沉溺在長笛聲中,也沒有人在美麗的樹林中做愛”。[35]

其實在祭典中讓我們最驚訝的是女祭司的粗暴舉動,當年歐裏庇得斯看了也是震驚萬分。據說在祭典的高潮時,女祭司會捕捉樹林裏的動物,將它們生吞活剝。希臘文中甚至有相對應的詞:把活的動物剝開是sparagmos,用手把骨頭扒下然後生吃肉是omophagia.受害的動物體積小的像蛇,但也有鹿、熊、狼等。在神話和小說裏,甚至還有人。在《酒神的伴侶》中,狂歡的人錯把她們的國王當成獅子,將他分屍。

不同於我們對希臘人的印象,他們似乎不排斥這樣對待動物,還常用動物獻祭。女祭司的行為會如此嚇人,一部分的原因是我們對女性柔弱的刻板印象。人們都說女祭司是徒手殺掉獵物,但根據藝術史家莉蓮·喬伊斯(Lillian Joyce)的研究,在一個裝軟膏用的容器(pyxis)上,則有另一種方式。容器上畫著兩個披頭散發的女祭司,“懸空吊起一頭鹿,讓它的肚子外露,頭無力地垂下”。這個受害者馬上就要被解體了。接著女祭司拿出刀,之後這個粗暴的場景更加血腥,看起來就像傳統上男人會做的事情。[36]

顯然這些犧牲的動物不是自願被捕的,到山裏祭拜狄俄尼索斯的女人也會打獵。學者莉蓮·波提法克斯(Lillian Portefaix)認為,女祭司的粗暴舉動可能是要重現古代集體打獵的場景。在金屬武器發明、男性獨占打獵技術之前,人類(不分男女)追趕到獵物後,手上有什麽器物,都會順手拿來宰殺獵物,甚至當場吃掉。[37]若我的理論為真,那麽舞蹈儀式的起源,便是人類集體打獵和面對動物時的舉動,女祭司的粗暴舉動就很容易理解了。酒神祭典其實是最原始的嘉年華:跳舞、狂歡、大魚大肉、扮裝,這些都可追溯到人類集體面對動物的那一刻。

與此相關的還有一點,在神話中,狄俄尼索斯化身為獵人匝格瑞俄斯(Zagreus)。他的信徒重演史前集體狩獵時,兩性的分工方式完全不同於往後的歷史。從器皿上的圖案看來,女信徒美麗又嬌媚,長發飄逸,有時露出胸部讓小鹿吸吮。但她同時也是個獵人,擁有男性的體力,在蠻力上不讓男性專美於前。從這方面看來,狄俄尼索斯的祭典是“反轉身份的儀式”,在羅馬農神節(Saturnalia)、歐洲嘉年華,以及許多其他文化的慶典中都可見。在這些慶典中,次要的族群(例如女性)便暫居社會領導者的地位。農神節的時候,主人也得伺候他們的奴隸;嘉年華時,農夫可以模仿國王;而狄俄尼索斯的祭祀中,女人可以打獵。

這個神明究竟有什麽能耐,可以讓偉大的人和可憐的人都陶醉,又膽敢挑戰男人對女人的優越地位?現代學者經常對狄俄尼索斯產生這樣的疑惑與反感,歐洲旅人在遙遠的島嶼上所見到的儀式居然這麽“野蠻”。古典學家菲利普·維拉考特(Philip Vellacott)在1954年為《酒神的伴侶》一書所寫的導論提到,“這不是一個正經的人會崇拜的神”。[38]研究希臘宗教與神話的沃爾特·奧托(Walter Otto)在他關於狄俄尼索斯的書中也大聲疾呼:“這是一個瘋狂的神!他本性中有一部分一定是神經病!他們體驗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這些人一定被強迫灌輸了某些恐怖的想法。”[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