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年前,一個冬日裏陰冷的早晨,我被召喚到美國駐喀布爾大使館海軍武官的辦公室。福布羅根上尉一臉陰郁地看著我,大聲嚷道:“見鬼,米勒,兩周前大使就命令你處理好馬鞍鞋這個事。昨晚上阿富汗政府又提出抗議了……這次可是官方抗議。我要你,今天下午三點鐘之前,給我交來……”

我插嘴說:“長官,現在來了個更緊急的事情。昨晚上收到一封快信,我已經把資料為您整理好了。”

我把一個塞滿了文件的皮質公文包推到他面前,正面封著金色大印,寫著“大使收”。我們使館只有兩個這樣的文件夾,所以裏面裝的肯定是要緊東西。

“就不能等到大使從香港回來嗎?”福布羅根上尉滿懷希望地問道,雖然他是代理大使,但還是情願拖一拖。

我讓他失望了:“非得現在處理不可。”

“關於什麽事的?”他問道。上尉靠的是自學成才,不愛看字。

我小心地把公文包的正面向後翻開,指著一封華盛頓寄來的電報說:“賓夕法尼亞州資深參議員。需要回復。立即處理。”

福布羅根上尉,這個六十多歲的光頭壯漢,立刻來了精神,仿佛賓夕法尼亞州議員親自走進了房間。“他要幹啥?”他還是能不看字就不看字。

“那個傑斯帕姑娘的事。”我說。

福布羅根上尉一陣厭煩,重重地合上了文件夾。“十七個月了,”他發著牢騷,“整個使館都中了那個小姑娘的邪。我到這個國家來,為的是要幫他們爬出黑暗落後的中世紀,這才是我想幹的差使。可我整天纏在馬鞍鞋啦,笨蛋傑斯帕啦這些事裏頭。這件事還能怎麽辦,我可想不出來了。”他語氣堅決,下了定論,把文件又推給我。

但是我使勁把文件推回他那邊,提醒道:“您一定得看看這封快信。”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文件包的皮封面,窺視了一眼華盛頓發來的這封措辭嚴厲的信。當他讀到連國務卿都來關心這件事的時候,立刻打起精神,把文件堆到自己面前。他慢慢地朗讀道:“我需要將有關傑斯帕姑娘的下落和目前處境等全部細節提交給資深參議員,此事極為重要。你們之前的所有報告均不充分、不合格。事關多方考慮,如有必要,應投入最得力的人員處理此事。若我的記憶沒有差錯的話,馬克・米勒是否會說當地語言?如是,應考慮讓此人立即全力處理此事,並令其盡快匯報。”

福布羅根上尉向後靠,從鼓起的腮幫子裏吹出口氣,又一次把文件推回我這邊。“看起來不用我管了,”他松了口氣說,“你得幹活了,小子。”

我從他的寫字台上拿起文件夾說:“我一直都在幹活,長官。自打我來就開始幹了。”

“瞎幹一氣。”他快活地說。我這位上司從不做驚世駭俗之舉,所以才一直被困在地球上這個最默默無聞的國家裏。阿富汗直到1946年才剛脫離它的銅器時代【1】,這片土地的歷史長得要命,而這片土地與它古老歷史之間的關聯也緊得要命。在使館裏我們常說:“看看今天喀布爾的樣子就知道耶穌基督時代的巴勒斯坦是什麽樣子。”在許多方面我們這位海軍武官都是駐紮阿富汗的理想人選,因為他也是剛剛擺脫他自己的銅器時代。

可我挺喜歡他。他是個粗獷、狡詐的生意人,靠倒賣舊車的勾當發了筆小財,還在明尼蘇達州的民主黨給自己謀了個職位。他曾四次為富蘭克林・D.羅斯福助選,雖說我是共和黨的鐵杆,但我還是尊重福布羅根上尉那股實打實的忠誠勁兒。他給民主黨捐贈了差不多六萬塊錢,然後他們就把他發配到阿富汗來了。

他差不多是有資格來的。還沒有擔任公職的時候,他駕駛小艇的技術就已經算得上湊合,因為他主要的愛好就是駕船。而且在二戰爆發時,他自願幫助海軍管理海岸設備。靠著努力,靠著駕駛技術,他從上尉升到了上校,還在馬努斯島和薩馬爾島為建造偉大的海軍基地出過力。他是個硬漢,頗得人心;他也有勇氣,我可以作見證。

我的名字其實不叫馬克・米勒。按理說,應該叫馬庫斯・穆勒,但是我家的祖先一向有先見之明,19世紀40年代他們從德國逃出來的時候料想猶太名字在美國不大會吃得開,所以就把“穆勒”翻譯成英文裏的對應詞,然後我們就成了米勒一家人。

我家人素來料事如神,這次也沒出錯。我用的名字是米勒,長的又是一張絲毫不帶猶太特征的臉,這讓我在格羅頓公學和耶魯大學都能安然畢業。之後,在1942年,美國海軍要招募幾個合格的猶太裔軍官,好擺脫硬塞給他們的那幾個不像樣的猶太人。他們挺高興總算找到了我,而那時候我的大多數船夥伴根本沒發現我是猶太人。寢室裏的那些業余人類學家多少次向我保證過:“我一眼就能看穿哪個是猶太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