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喀布爾的深冬美極了,尤其是在黃昏時分,夕陽急急墜落,趕著去西邊的伊朗赴約;平時司空見慣的黃褐色爛泥屋此時也全都籠罩在皚皚白雪之中,踽踽穿過城外曠野的那些挎著卡賓槍的孤單身影,也被賦予了某種令人矚目的史詩氣質。此情此景之中,沒有哪個異鄉人能夠忘記自己身在亞細亞。

沙・汗住在西邊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要塞,隱身於至少有十五英尺高的巨大圍墻之後。高墻之內圍著大片的土地,因此單單是修建圍墻本身,就必定動用了數百名囚犯,耗費了數月之功。這座威嚴可怖的建築上配有可以轉動的炮台,自身還建有供祈禱之用的光塔,籠罩在景色壯麗、冰天雪地的科依巴巴山脈的陰影裏,提醒著外邦人這座城市在冬季絕對不可能走得進來,除非他們願意在傾斜的山口裏賭上一條命,而每年那裏都會有很多輛卡車不知所蹤。

前來造訪沙・汗的客人得通過城堡的門口,那裏懸掛著一根門鈴線,努爾・木哈姆德使勁地拉了一下,門鈴發出一陣回聲,穿透了寒冷的空氣。一般來說,這樣的沉重大門本該由年老的武士來操作,他們年輕時服侍主子,現在則是老得不中用了。然而,努爾再一次拽響門鈴時,我卻覺得自己聽到了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隨後,大門沒有偷偷地被推開半寸門縫,也沒有通常會出現的從門縫裏暗中窺視訪客的守門人,而是被蠻力“轟”的一聲打開,出現了一位三十六歲的美男子,端坐在一匹正在刨地的白馬上前來迎接我們。

“馬克・米勒!進來吧!”他用英語喊著。他就是莫西布・汗,沙・汗的兒子,受教於牛津大學和沃頓商學院。他在外事辦公室身居要職,但是今天他的打扮卻像個有錢的山裏人,他身著羊皮褲,昂貴的刺繡馬甲,俄式皮毛長外套,還有一頂銀灰色土耳其氈帽。他的臉刮得幹幹凈凈,眼睛炯炯有神,態度彬彬有禮,一個受過教育的阿富汗人最好的表現也不過如此。我以前與莫西布・汗交談過幾次,就發現他學識精深,風度高貴,自恃聰明。他個子高挑,身材苗條,腦袋很大,頂著一頭他自己特別為之自豪的黑色卷發。我很尊重他,認為他是我所結交的人中最聰明的。

只要跟莫西布在一起,我總能重新體會到一點,即假若阿富汗的命運由阿富汗人自己說了算的話,將取決於山裏來的那群大胡子毛拉能不能鬥得過像莫西布這樣,從牛津大學、索邦大學,或者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青年才俊。雖然對於這種角力勝負如何,我完全沒有把握,但是顯然不僅是我,而是大使館裏所有的人都暗自祈禱,希望莫西布・汗和他那群年輕的夥伴能夠取勝。

“這是從哪裏搞來的馬?”我一邊問道,一邊走進那座巨大的院子,這裏在19世紀頻繁的圍城戰役中曾庇護過數千名民眾。

“看看這個印記!”他喊著,探下身來與我握手。“抱歉帶著手套,”他說,“但是我怕拿不住韁繩。”

他指著那匹馬腹部左側的位置,有個潦草的“W”深深地烙在毛發和皮膚裏。

“我不明白。”我說。

“好好想想,米勒!”

“W,”我自言自語道,“我不記得哪家馬場用這個印記。”

“往感情的方面想想!”莫西布哈哈大笑,“想想!再想想!”

我猜不出來這個像密碼一樣的印記到底代表什麽意思,當努爾・木哈姆德開著吉普車靠邊開進院子的時候,這匹馬受了驚,沖到了白雪覆蓋的草原上——把這麽一片巨大的草地稱作花園實在是太荒唐了——使我恰好能夠好好觀賞一番莫西布的精湛馬術。他把猛跑著的馬兒拉回到吉普車旁邊,讓它熟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然後一人一馬敏捷地跳到我身旁,他用雙手攏成杯形放在我的右膝旁,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精彩絕倫。“你來騎!”他命令道。

在阿富汗,有一件事情是外邦人怎麽也習慣不了的:明明是一個文雅的阿富汗人,卻總是一副蠻橫的頤指氣使的派頭。“你來騎!”朋友一發話,你就會覺得如果還不立刻飛身上馬,那威力無邊的卡賓槍可就要開火了。於是我擡起右腳踏進他攏成杯形的雙手裏,奮力向上跳起以配合他強有力的一扶,然後穩穩坐在白馬身上。

我曾在格羅頓公學上過馬術課,騎術還算過得去,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顯然沒法號令胯下的這匹牲口。這匹野性未脫的馬兒偏偏還就喜歡背上馱著什麽人,它在巨大的院子裏盡情馳騁,極力用它的步伐來配合我的動作。我暗自思想:這馬想嚇唬我,但是又不想甩掉我,否則就沒人給它嚇唬著玩了。它並不是完全不理會韁繩的指令,但是也不願意按著指令快速反應。這畜生想必像個任性頑童似的想著:如果我不理這個騎手,他就會放棄。但是我用動作逼著它聽從我的指揮,這匹馬也就慢慢地適應了我的命令,但是多少還有點不服氣。這匹馬非常出色,我把它引回吉普車那裏,莫西布・汗正站在車旁跟努爾・木哈姆德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