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科契人邀請我同去喀布爾,原來只是為了偷走吉普車上的輪胎,這個發現真是讓我沮喪萬分,然而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煩心事。頭一件原因就是走過穆薩達瑞爾之後,周圍的地勢開始有所變化,我們正沿著赫爾曼德河谷向上遊行進,在喀布爾附近一座山谷處與這條河流分道揚鑣。罕有外國人的足跡踏至這座山谷,它位於加茲尼城貧瘠的平原以西,高聳如雲的科依巴巴山脈以東。河谷內沒有道路可供穿行,目力所及之處也不見村莊,只有一條條光禿的小徑。

走著走著,我開始覺得納茲魯拉對於亞細亞山羊的抱怨很有道理。幾個星期過去了,在這片除了山羊的啃食之外幾乎完全沒有開發過的處女地上,我們連一棵樹都沒有見過。這些山丘上曾一度覆蓋過巨大的森林,這在歷史上曾有記載;但是慢慢地,山羊的啃食和人類的貪婪把這裏變得寸草不生,連最偏遠的草原也不放過,只留下一片巖石累累的荒涼沙地。我時常納悶,我們的羊群踏著沉重遲緩的步伐在一片片貧瘠的草場上尋尋覓覓,它們究竟是怎麽生存下來的。但是跟那些怎麽也吃不飽的駱駝一樣,它們也總是能找到些吃的。

我們的駝隊大約有兩百名科契人,這支主要由駱駝和羊群組成的隊伍一路上浩浩蕩蕩,綿延數英裏之長。於是,作為部落繼承人的祖菲卡,其主要職責就是騎著馬不斷地來來回回地監督隊伍向前走。他的形象十分引人矚目:高大黝黑的身材,留著濃密的胡須,挎著一條象征權威的步槍。在路上走著的時候,他戴著一條白色的頭巾,不過,他最明顯的特征是沉默寡言,以及面帶微笑。之所以面帶微笑,是因為他深知只要能讓大家感到滿足,這趟苦旅就成功了一半;沉默寡言則是為了要給追隨者們塑造出傳奇英雄的形象,而只有他自己才了解自己的內心究竟是什麽樣子。

科契人在駝隊旅社裏給我拿來烤羊肉。遊牧民族的吃食一般十分粗劣,因此這肉顯得十分特殊,可惜當時我並沒有體會出這一點。早餐一般是熱茶和一條饢,憑著這點食物我們接下來要徒步走上十二至十四英裏,然後能吃上一點點沒什麽肉的肉飯。晚餐是凝乳加上一小塊饢,如果有肉的話,可以再來幾條肉絲。我們的生活水平近乎赤貧,而且大家的身體似乎都很壯實,可是孩子們卻永遠填不飽肚子。我向來對這一點很擔心,直到有一天艾倫解釋說:“他們可沒有鼓出一個大肚子來。可以說是完美體格的典範。”我確實看到,他們吃進去的那一點可憐的食物也在滋養著他們的身體,但是我同樣也注意到,他們強烈地需要油脂類的食物,就算是掉在地上的油渣子,他們也會拼命舔幹凈。

遊牧民生活中有三件事情令我感到十分不舒服:科契人不講衛生;不講究儀表;而且他們完全沒有開發心智的念頭。在荒山野嶺裏自由自在地流浪足以滿足他們的欲望。

科契族男人身上那松松垮垮的褲子和擺來擺去的白襯衫很少有幹凈的時候。女人身上的毛氈裙子也常布滿了一道道灰泥,上面被薔薇掛得亂七八糟,而她們卻完全不在乎。他們很少清洗身體,但是必須承認,這裏的空氣極端幹燥,難聞的氣味倒也很難積聚起來。就我自己來說,在只有2%~3%的濕度下,我可以連續穿一件襯衫長達一個星期之久,因為上面沒有任何汙垢:沒有灰塵可以沾染,也沒有體液積成汙垢。汗水一冒出來馬上就蒸發掉了。我懷疑很多科契人的袍子一穿就是幾個月,從不清洗;因為他們的袍子實在太臟了,只有這一種解釋。

科契人不講究儀表的特性主要反映在他們梳理頭發的方式上。女人們很少打理頭發,男人們的發辮長及肩膀,稍做一個激烈的動作就會前後擺動。無論男女,科契族人的頭發都是亂蓬蓬的一團,像踩爛了的墊子一樣,也許更糟。我經常想象,如果找個下午把科契人一個一個拉到理發店去,看他們的頭發裏藏著什麽東西,那該是多麽有趣的事情。

談到開啟心智,科契人完全沒有考慮過什麽善良邪惡、過去未來之類的問題。既然他們完全不識字,也不使用無線電收音機,他們的談話內容便僅限於商隊旅途中的突發事件:生下了一頭小羊羔,走失了一頭駱駝,漫長無盡的旅途,騙過國境線上的衛兵,誰路過市場的時候偷了什麽東西。日日夜夜,天天年年,科契人的族群智慧完全沒有任何發展。他們很有可能認為,自己在適應大自然的艱難過程中已經得到了極度的滿足感;我發現他們往往很無趣,甚至還產生了一種刻薄的懷疑心理,即艾倫・傑斯帕之所以安於這種商隊生活,部分原因在於,與科契人無知蒙昧的狀態不同,她擁有多種有用的技能,並借此脫穎而出。無論大家在做什麽,我都能注意到她常常會走到史迪格裏茨和我身邊,以逃避科契人那種沉悶無聊的狀態,來和受過教育的人進行富有理性的對話。